京城的渡口,來來往往的客商叫嚷着,将這裡堵的水洩不通。
“停船了!”
随着官兵的叫喊,幾艘大船停在了渡口處。
季雲暮在擁擠的人群中掙紮着往前走,高君義在後面跟着,說:“等會兒我!”
等趕到登岸的地方,季雲暮看向停靠在這裡的船舶,心急地四處張望。
“麻煩讓讓啊。”
有鶴發童顔,有旅者客商,無數張面孔在眼前變換,季雲暮也沒找到熟悉的面孔。
“季雲暮!這裡!船上!”
擡頭往上看去,文長明正站在甲闆上往下面揮手,說:“等我下去。”
“你慢點。”
文長明将手中的包裹扔給雲樹,穿過人群,輕快地跳下甲闆後又繞過桅杆,登上岸後看到季雲暮站在人群中間。
季雲暮慢慢走着,文長明則腳步飛快,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像是春日裡林間的野鹿一般沖向他。
“哈哈哈...”
春日衣物單薄,季雲暮感受着抱着文長明的手感,“幾年不見,又瘦了?”
“你也瘦了。”
旁邊有個婦人牽着孩子路過,小聲嘀咕說:“哎喲,真不體面...”
兩個人相視一笑,抱得更緊了。
等兩個人上了馬車往城裡趕,文長明拉開簾子看向四周的景象,說:“京城還是這樣熱鬧。”
“嗯,市井熱鬧從沒變過。”
“诶,就一輛馬車,小世子沒來嗎?”
季雲暮原本淺笑着的嘴角突然消失。
“調頭!回去!”
馬車夫吓了一跳,駕着馬車又往渡口趕。
在渡口這裡,雲樹留在這裡安排人把行李運到城裡,在人群中看到了高君義。
“世子殿下怎麼在這兒?”
“诶,你家公子呢?”
“呃...和季公子走了?...”
片刻後,回京城的馬車上多了個滿臉寫着不高興的高君義。
“渡口人太多了...”
“真是一時糊塗,忘了...”
高君義說:“我沒生氣。”
“真的?”
“假的,你們完了,回去我要告訴我爹,還要把你們告到大理寺,罪名是疏親慢友。”
...
文長明和季雲暮先進了宮:按規矩是要先去面見皇帝的。
季雲暮說:“我和你一起進去。”
“不用了。”文長明說:“你進去了也會被請出來的,我還能應付。”
文長明在小黃門的帶領下進了昭文殿,文長明看到殿内的擺設和以前并無差别,隻不過皇帝的身形更顯蒼老,全然不似正當壯年的樣子。
“微臣文長明進京任職,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平身。”
文長明起身後說:“五十萬兩稅銀已經抵京,其中二十萬兩已火速發往北方軍營充作軍資以置辦糧草兵器,二十萬兩用于安置西南地震災民,剩餘十萬兩已經送進國庫,登記入冊。”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吩咐其他人說:“你們都下去。”
文長明始終低着頭,肅文帝說:“你離京前朕去見過你,那天有一句話你說對了。”
“微臣已經不記得了。”
“你說朕是有福氣的,朕是天子,确實是最有福氣的,有你和季雲暮這些人輔佐朕。”
“陛下謬贊。”
“不是謬贊,瞞的一絲不漏,松原江沿岸那麼多知縣知府都因為你被押送京師,有能力。”
“一切都仰仗陛下的恩澤,沒有陛下,微臣就是有九條命也是不夠用的。”
“天下都是朕的,你、以及季雲暮,有多少條命也都不管用。”肅文帝拿起一旁的折子開始批閱,說:“不該說的事情不要說,多在曹汝陽身上費點心思,去吧。”
“微臣告退。”
文長明退出了大殿,季雲暮滿心的擔憂才徹底消失。
“沒事吧?”
“邊走邊說。”
離開了大殿附近,文長明說:“皇帝顧忌自己名聲,命令我将當年懷慶兵亂的真相爛在肚子裡,皇宮裡的一切秘辛,更不能外傳。”
“皇帝當年在懷慶策劃一場兵亂,打破了曹李兩家進一步擴充勢力的美夢,這種事于聖名有礙,可為何宮裡的事皇帝也如此忌諱?”
“他是皇帝,年輕時卻被先帝與曹家李家掣肘,生母先太後也被人算計,他需要維護自己作為天子的尊嚴。”
兩個人走到宮門口,文長明說:“這就要離宮嗎?我還沒去見高盈和許之林。”
“他們都忙着讀書,明日吧。”季雲暮拉着他的手,說:“先回家看看吧。”
...
等到文家舊宅的門被打開,文長明還以為管家肯定偷懶,院子裡肯定是雜草一片了,卻沒想是一切都是那麼幹淨整齊,甚至連院子裡的樹也和記憶裡的一樣。
“你讓他們收拾過了?”
“時不時過來看看,就督促他們打理打理。”
連院裡管事的還是那幾個,沒有更換。
“怕換了人不放心,就一直用的原來那幾個人。”
雖然懷慶是文長明的祖籍,但幼年進京,京城中的這個宅子才是真正陪着文長明長大的地方,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和原來一樣熟悉。
“時不時過來看看?看來你很想我?”文長明在廊下問。
“嗯?”季雲暮倚着欄杆,說:“還好吧,日子一天天的,怎麼過都是過。”
“哦?”文長明沒有争辯,說:“去你家看看吧。”
“我家?”
兩個人又去往了季家的宅子,原本很熱鬧的宅子現在也變得空蕩蕩了。
“季雲暮,我如果不問你,你是不是也不會告訴我你家人也已經離京了。”
文長明看向他,季雲暮像是不想談這件事,說:“朝廷那麼多事,京裡京外跑來跑去也是常事。”
“我見過你父母了。”文長明直接坦白了
“什麼?”
文長明尴尬地撓撓頭,解釋道:“說來也巧,你父母改道走水路離京去廬州任知府,和我的船剛好碰上了。”
“說什麼了?”季雲暮顯而易見地緊張了。
“哎呀你緊張什麼,真沒說什麼,就是說了些有的沒的,互相照應什麼的...”
季雲暮歎口氣,說:“我是怕他們對你有什麼看法...”
“你家人又不是不通情理,你是害怕你家人會以為你是因為我才會身處險境,進而不喜歡我。你也擔心我多想,會認為是我害得你家裡人不得不離京避禍。”
“你多愁善感不是一兩天了。”
“照目前的形勢來看,如果天底下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那你确實要和多愁善感的我過一輩子了。”文長明說:“因此以後不要什麼事情都瞞着我。”
“恰恰相反,是你經常瞞着我。”從這點來說季雲暮一定是不服的。
“呃...不談這個。”文長明岔開話題,問:“我行李放哪兒?我一會兒讓雲樹把我東西搬過來。”
“你在這裡住下?”
“對啊。”文長明笑着說:“忘告訴你了,你妹妹還讓我多照顧你。”
晚上,兩個人在廊下散步,季雲暮将書房裡的折子遞給文長明手裡,邊走邊說:“以後就是你去戶部當差了,這些是一些重要的賬目,你得熟悉了。”
“還有,戶部的人被曹汝陽縱容得不知天高地厚,肯定會想盡辦法給你使絆子,你當心。”
“诶,那你呢?”
“我回翰林院侍奉。”
“翰林院清苦,你就不怕他們給你臉色看?”
季雲暮滿不在乎地說:“京城裡比我臉色好的人沒幾個。”
“也是,你為人太冷淡,對不熟悉的人雖說不用太親近,但也不用太疏離,該給的笑臉還是要給的。”
“盡量,再說。”
兩個人在廊下停了下來,同時看着夜晚的月亮,季雲暮倚着欄杆說:“月明星稀,這麼就沒回來,京城的夜景比以前更靜美。”
“京城的夜景從小時候就是這樣。”
心之所想決定目之所見,或許月亮一直是圓的,或許京城的夜景從沒變過,隻不過心比以前更近。
文長明雙手環住季雲暮的脖頸,說:“今天在我家院子裡,你說你時不時會去看看,承認吧,你就是很想我。”
“嗯...。”季雲暮說:“我說過了,日子怎麼過都是過。”
“季雲暮,你的嘴真是比我的嘴都硬。”
“是嗎?”
月夜下,季雲暮落下深深的一吻,文長明反應過來以後意猶未盡地抿抿嘴唇,隻覺得自己太呆傻。
“和你離京那天一樣,很不熟練,但嘴不硬。”
“...”
一吻過後,文長明發愣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随後說:“我聽說了孫昌朝的事情。”
“你知道了就好,原打算一會兒告訴你的。”
“其實他如果沒碰上曹汝陽那樣的人,不被利用,他這一輩子或許也就普普通通地過了。”
“你想說什麼?我剛才是不是把你親傻了?”
季雲暮知道文長明的腦袋又開始多想,便抱住他,用頭發蹭了蹭文長明。
“太癢了。”文長明推開他,說:“我叔父剛聽說我要回京的時候,他說他後悔把我帶進京城送進那家學堂,讓我們認識,如果我們不認識的話,你或許也隻是過自己的日子。”
“什麼意思?”季雲暮不懂,問:“你後悔認識我了?”
“不是...”文長明解釋說:“我們兩個挺好的,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認識我,或許也就不會...”
“從沒想過。”季雲暮說:“因為沒後悔過,所以沒想過。”
文長明點點頭沒再說什麼,接着轉身走進屋裡收拾些帶來的書籍。
季雲暮幫他直接把書放了上去,說:“别總是胡思亂想了,都說世事難料,所以我也願意在陰差陽錯下和你站在一起。”
“...”
深夜,各個院子裡已經吹了燈了,隻有守夜的仆役在院子裡提着燈值守。
後院卧房的窗戶突然打開了,文長明從裡面探出腦袋,看向在院子裡值夜的下人。
“诶,今天不用你值夜了,回吧。”
“啊,可是...”
“放你假還不樂意?”
文長明還特意提高了聲調,院子裡的下人這才提着燈走了。
文長明剛想關上窗戶,身後就伸出一雙手提前把窗戶關上了,繼而把文長明摟了回來。
季雲暮把頭埋在文長明的肩膀上,輕聲說:“費這個功夫做什麼,他們又不會妨礙我們。”
“你管我...呲...”
話還沒說完,季雲暮張開嘴隔着層單衣在文長明的肩膀上輕咬了一口。
“輕點...”
兩個人在久别重逢的夜裡相擁,訴說着往日的相思與命運的捉弄。
“長明,太瘦了,以後多吃點肉。”
“我...我知道...”文長明拿起一旁的衣物砸向季雲暮,羞紅着臉說:“這種情況不要直接喊‘長明’...帶着姓氏喊...”
“好,長明...”
...
次日清晨,季雲暮被文長明收拾東西的聲音吵醒。
“怎麼醒這麼早?不困嗎?”
“困也沒有辦法,回京後頭一天上朝,許多人盯着呢。”
文長明在枕頭旁邊找到自己的發簪,回到鏡子前把頭發簪好,說:“你也該去翰林院了,去遲了平白無故惹是非。”
季雲暮起床後從文長明背後冒出來,又摟住他的腰,說:“廚房送來的早飯不吃了嗎?”
“我剛剛已經對付了兩口。”
季雲暮看着有些沮喪,手上的力道也更大了。
“怎麼沒喊我?”
“看你睡着就沒想喊你,我又不是非得讓你陪着。”
“奇怪了,昨天晚上還不是這個态度,怎麼今天就一副離了我日子照樣過的模樣了?”
文長明把季雲暮拉到飯桌前,說:“好了,你吃完飯就進宮,幫我去和許之林打聲招呼,我得空就去看看他。”
“你很在意那小子?”
“你不知道,他父親走得早,在平康縣一直是我教他念書,後來還幫忙傳消息,來了京城我多照顧照顧他而已。”
季雲暮還是一臉不痛快,文長明笑了笑,先離開了。
...
一旁認識文長明的同僚說:“小文大人來的好早,替陛下覓回五十萬兩銀子可是大功一件。”
“過獎,盡本分罷了。”
曹汝陽從文長明身旁經過,問:“剩下的十萬兩已經入庫了?”
“昨日已經入庫,折子已經在大人的書案上了。”
曹汝陽點點頭,沒再多問。
早朝上,季雲暮提早埋下的虧空被禦史台以戶部辦事不力為由彈劾,并向朝廷上書,建議将鹽、鐵、茶等稅收從戶部分離出來,另設衙門加以整治管理。
“此事涉及天下稅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成的,還得一步步來。”
曹汝陽則是擺出了絕不退讓的架勢,說:“不管是鹽茶酒鐵,還是糧田棉麻,戶部替陛下,替朝廷苦心經營數十年,我朝國庫充盈,随意整治怕是要動搖根基。”
“變則通,通則久,戶部居其位,也應該懂得變通。”
皇帝說:“一下子把鹽茶酒鐵全部分出來确實有困難,不如就先将茶稅分出來單獨管理,看看成效。”
衆人在底下附和,曹汝陽清楚這是商量好的,便補充說:“西南地區前些日子頻發地震,茶葉收成不比往年,最好還是由戶部親自關照,臣以為應先将東南地區五個州府的茶稅分離出來,也方便朝廷看見成效。”
一來二去達成了合意,朝廷将東南地區茶稅從曹汝陽手裡拿了出來,接下來就是商量人選。
“新任戶部侍郎文長明已經抵京,臣以為此人曾在平康任知縣,祖籍也在南方,非常合适。”
不知道戶部的那個官員和曹汝陽通了氣,回答的這麼快,曹汝陽随即附和,說:“臣也如此認為,請陛下聖裁。”
這件事也由不得文長明做主,皇帝看着文長明說:“那就由你主理這件事。”
“是,臣遵旨。”
...
“為什麼選我?”散朝後文長明去往翰林院詢問季雲暮。
“你是新官上任,給你個下馬威。”季雲暮又想了想,說:“皇帝也得知道你這把刀趁不趁手。”
“曹汝陽經營東南一帶的茶稅那麼多年,一下子全交給我,皇帝也真是看得起我。”
“還不止。”季雲暮一邊在謄抄公文一邊說:“曹家早就視二皇子為絆腳石,這些年他屢屢試探,你又曾救過二皇子,怕是早就被曹汝陽視作一黨了,把你打垮是一石二鳥。”
“他能這麼早将皇後安排在皇帝身邊,皇帝年輕時還未發覺,如今有了三皇子,倒是讓曹汝陽抖擻精神多活幾年了。”
季雲暮抄完了公文,揉了揉脖子又活動活動手腕,說:“翰林院的日子一般人真熬不住。”
“去圍場了。”季雲暮把筆放在一旁就走了。
“喂,這就不抄了?”
“今天的抄完了,我還得去圍場陪二皇子學騎射。”
圍場上,高盈在學騎大馬,高熙也坐在馬背上護着他。
季雲暮和文長明剛出現在圍場上,高盈就注意到了,一時激動驚到了馬兒,還想要沖向那兩個人。
“籲!”
高熙及時拿住了缰繩這才控制住馬匹。
高盈下了馬就跑向文長明,說:“文師傅你終于回京了。”
“微臣參見兩位殿下。”文長明行禮後又說:“殿下,這次我不是師傅的身份,您不應該喚微臣師傅的。”
“文大人進京一路可還順利?”高熙問。
“一切順利,謝殿下關心。”文長明說:“不知道殿下的身體調理的如何?”
“都已經康複了。”
高盈拉着文長明給他展示自己的箭術,高熙則看向季雲暮,問:“翰林院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
高熙點點頭,吩咐下人将馬匹牽走,裝作不在意地閑聊,說:“聽說文大人被安排去處理東南茶稅的事情?”
“是。”
“前兩日宮裡突然采購了許多茶葉,說是皇後的主意,皇後還準備在京外的一個院子裡舉辦一場茶宴,聽說宴會上的吃食都是廚子用茶葉茶花做出來的,大人也一道來吧。”
季雲暮點點頭,說:“多謝殿下。”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季雲暮和文長明等高盈在圍場上累了以後才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