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夫人是蛇妖。”許七道,“她沒有給自己取過凡人的名字。羅是當初從蜈蚣手下救下她的獵人的姓氏。”
“因為後來被人發現救了妖族,那個獵人一家都被趕出了他們的村子,走到哪裡都被同類白眼相對。阿蠻三歲生日那天,他們一家子都被夥邪修抓出作了煉丹藥材。而這孩子因為生來缺陷,被嫌棄呆傻會壞了藥效。于是...那夥人打斷了阿蠻的手腳,将他丢到荒野喂狼。”
他将手背後,繼續沿着石闆街走去。
“興許是這孩子身上盛着某種氣運,撐到了羅夫人察覺不對趕來的時候,也奇迹般地活了下來。羅夫人于心不忍,把他帶在身邊養着。”
許七擅長繪畫,也擅長講故事。
方不知最後看了眼那幢二層小樓,随後沉默着跟了上去。
人和妖真的能夠共存嗎?
他這樣問自己。
眼前的石闆街看起來很短,但真正走上的時候,似乎又變得格外長。
萬鬼淵靠近南方,這個被埋沒的鎮子的建築布局也很像那些江南小鎮,與那些口口相傳中的妖魔住所大相徑庭。
亦或是說...
許七像是能讀心,睨道:“信或不信,全憑劍主。”
行至半途,又撕出一張畫卷被許七撕出。
“阿萍姑娘,來兩碗馄饨!不要放蔥!”
“好嘞!”阿萍從柴火竈後探出個腦袋,煙熏得她的臉頰灰撲撲的,笑起來時還有顆缺了半角的虎牙。“在這裡吃嗎狐大哥?”
“對頭!”
豪邁聲音的主人長得意外清秀:“七兄弟,咱可和你說,阿萍姑娘做的馄饨可是咱鎮上一絕,咱在青丘的時候啥都不念,獨念着這一口。”
又一個許七坐在狐妖的旁邊,笑道:“我也是早有耳聞。”
“狐大哥可别擡舉我了,我哪有那麼厲害。”阿萍在騰騰熱氣中忙碌着。不一會兒,漏瓢裝上來幾個飽滿的胖家夥。在輕輕瀝水後,它們被她裝入碗中,原湯那麼一澆灌,紫菜、蝦米那麼一撒,滋養得油光透亮,那叫一個饞人。
但當沒了竈台的遮擋之後,她的裙擺之下卻是一片空蕩。
阿萍沒有端過來的意思。坐在狐妖旁邊的許七剛要起身,卻被狐妖抓住胳膊。
後者道:“欸,七兄弟,莫急。”
阿萍見狀,莫名羞澀一笑。緊接,不過巴掌大的紙人從她的口袋裡魚貫而出。它們嘿咻嘿咻地爬上竈台,分工協作,兩碗馄饨就這麼被它們端了起來。其中模樣畫的最細緻的紙人吹了口氣,竈台和木桌之間凝出了一道無形的橋。
完事以後,那個最細緻的紙人爬上阿萍的肩膀,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臉。
狐妖打招呼道:“喲,張兄弟,今天狀态不錯。”他伸出的手看似用力,卻也隻壓低了些紙人的發髻。
所有的紙人約莫是有口不能言。離他近的這些沒什麼反應,放下馄饨後就又嘿咻嘿咻沿着原路返回。倒是站在阿萍肩上的那個擡起下巴,雙手抱胸,簡直要拽上了天。
阿萍腼腆道:“狐大哥見諒,張晚就這破脾性。”
紙人聞言,不滿地跺了跺腳。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狐妖,惱怒得表情惟妙惟肖。
許七若有所思:“是四哥?”
阿萍點了點頭:“是四郎君。前些時日張晚跟我鬧,一不留神他就跌到了柴火堆裡,燒沒了半張臉。我急得要命,得虧四郎君剛巧回來,給張晚畫了張新臉。”言罷,她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狐妖邊嚼着馄饨,邊道:“不乖啊,張兄弟,怎麼盡給萍姑娘添麻煩。”
紙人剛想反駁,阿萍就伸手将他小心翼翼捧在了掌心,笑道:“雖然有時候确實氣得緊,但轉頭想想也不過就那麼一回事。他還能在我身邊就已經是萬幸。要是真的生死兩隔,連惱他的機會都沒有了...”她的聲音是苦的。但說出來時臉上的笑卻是甜的。
畫卷的時間也在這個甜甜的笑中凝住。
随後淹沒于深潭。
“她叫阿萍。那些紙人,都是她的心上人。”許七繼續往前走着,“阿萍在山上采藥的時候,意外被修士的鬥争波及,整座山都壓在她的腿上。張晚本想去請修士救人,最後卻被打得隻剩這殘缺的一魂一魄。”
“這個可憐的姑娘,一點一點用石頭砸斷了自己的雙腿,爬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遇到了四哥。”
每走到一處,許七似乎都能說出一個故事。
他在這裡畫了數不清的畫,也記錄下來自天南地北的人與妖。
“阿蠻總愛找阿慎踢蹴鞠,可偏偏阿慎一心向着讀書,總說自己長大以後要去參加那什麼科舉,當上大官以後回來建設鎮子。但他扭不過阿蠻。于是每次出來,他都會算好時間,讓他的父親來提他。可他的父親也常常會被阿蠻說服,甚至加入其中。三個人玩得忘乎所以。到最後還是得羅夫人出馬。”
“經營那家胭脂鋪的是幾隻花妖,她們尤愛鑽研些奇特的香料。有一回不知怎的,燒着了整間鋪子,驚得對面這家食坊的掌櫃赤鱬直接就要現出原形往裡頭沖。還好四哥發現隻是香料的緻幻效果,把他攔下。不然要是經這一遭變化,赤鱬定是要元氣大傷歇上個幾天,他那一家老小嗷嗷待哺可就慘了。後來雖然赤鱬沒有計較,但四哥也給花妖姐妹立下規矩,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之前得先向他上報,這裡也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這種鬧劇。”
“那些木架是逢年過節時燃放煙火所用。鎮上常駐的戲班每年也會在外頭學回些新奇亮眼的節目回來。孩子們在旁邊玩着霸王鞭和地老鼠,其他的人在聽曲、共舞。子夜交時,天空會綻放出最絢麗的花朵。離開這裡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麼美的煙火...”
參天的枯樹猶若點綴着繁星。
樹身上被濃墨龍飛鳳舞抹下三個字
——共栖鎮
許七張開手,仰天道:“這最後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