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翻覆,蒼穹低垂。
商眠和衆多部下與九頭嬰隔海相對,浪濤在峽谷中撞出一聲聲回響,掩蓋了兵戎交鋒和軀體倒下的聲音。
這一仗沒有想象中順利。商眠周圍的很多大魔已經負傷,而幾支前鋒也是有去無回,但因為九頭嬰巨大的身軀遮擋,他們根本無法知道對面的陣型部署。
“報——主上!前鋒缺人!”
“主上,這九頭嬰似乎有自愈能力——”
“主上!……”
這種話聽得太多,商眠周圍的人都開始害怕“主上”這兩個字了,因為一出現就是報憂不報喜。
不夜的臉色還算鎮定,但連續不斷的放箭也讓她有點分神。
——終于在她第三次沒有射中目标的時候,商眠擡手按住了她的箭端。
“我……”不夜張了張口,想說我還可以,但被商眠平靜無波的目光給堵了回去。
接着,商眠淡淡收回目光:“讓所有人停止攻擊吧。”
一聽這話,周圍的人都急了。
喊“主上”的聲音又開始不絕于耳。
商眠表情不變,左手擡起,輕輕往下一壓。
——那是一個不容置喙的噤聲動作。
這些人瞬息間變得鴉雀無聲,但一個個都雙眼通紅,一看就是不甘心就這麼收手。
“主上,”不夜心一橫,開口道,“如果現在承認失敗,那我們之前所有的付出,全部都會——”
“誰讓你們承認失敗了?”商眠不緊不慢地打斷她,“——誰要失敗了?”
不夜一愣。
商眠看向她,忽然露出一個很淺的笑,然後從她手中把那張黑色重弓接了過來。
她剛好立在峽谷邊最高的山岩上,于是所有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她身上。
希冀,虔誠,渴望。
這些年來,她感受了太多這些目光的分量,因此才越發明白,洛瑤獨坐在那神位上時的孤獨和寂寞。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隻是因為洛瑤太溫柔,把那些重量演繹得像幾片羽毛,讓所有人都不曾擔心過她。
商眠輕輕握住重弓的弓身。
擡手,張弓,搭箭。
「左邊胳膊擡高,右邊肩膀往下垂——對,就是這樣。」
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寤寐思服的庭院。
淙淙的溪流,金粉色的天空,擺着一壺新茶的圓桌。洛瑤一襲白紗,手持一把團扇,溫柔依舊地望着她:“怎麼啦,這麼看我做什麼?”
商眠感覺胸膛裡堵了一團東西,有那麼多話想對她說,到了唇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姐姐。”
半晌她才聽到自己帶着哽咽的聲音,“我好想你。”
“阿眠,”洛瑤就像記憶中那樣對她微微一笑,聲音溫柔而縱容,“我都知道,但不要沉溺于想。”
“想我的話,就來見我。”
“可是……太難了,”商眠盡力抑制住自己的淚水,盡管她知道這是徒勞,“姐姐,我離開之後的每一天都在想你,隻有你,才讓我有繼續下去的理由……”
她望着這夢境中的虛影。
像是想要把這幾十年來的思念,掰碎了送給她。
“做一個領導者太難太難了,我任何時候都不能表現出自己的弱點。他們都追随我,但他們都怕我……他們都在我身邊,但他們都不在我身邊。”
洛瑤柔和而悲傷地看着她,輕聲說:“阿眠,成長或許真的如此。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可是還不夠……”商眠痛苦地搖搖頭,“可是還不夠!你還是在别人的掌控下,我還是沒有證明保護你的能力——多少年前就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殿下,我永遠不能真正的站在你面前。”
于是洛瑤的神色越發悲傷。
“你不用向我證明,”她說,“但如果你想站到我面前,那就去做。”
“他們不想讓你做什麼,不要順着他們,讓他們看看我家阿眠真實的實力。”
庭院一點點分崩離析。
洛瑤仍然站在花樹下,團扇白紗,目光平和。
「我比你年長幾千歲,叫一句姐姐,總是可以的吧。」
「阿眠,你在用鞭子的方面是個天才。如果往後勤加練習,你完全可以超越我和司音。」
「對你的,才叫做私心。」
姐姐。
殿下。
她拉住弓弦的手指越攥越緊,瞄準着血海中那個龐然大物的心髒部位。
她的手沒有抖,就像無數次被洛瑤稱贊過的那樣,每一個動作都完美到了極緻。
弦如滿月。
她松開手。
——于是就像慢動作一樣,裹挾着最純淨魔息的箭矢隻是閃過一道虛影,沿着既定的軌迹,向它的目的地掠去。
水落無聲,就像箭矢沒入時一樣。
衆人鴉雀無聲。
最開始是一種盛大的寂靜,這種寂靜是如此沉重,以至很快就像終于熬到了沸點的開水——
随着那巨大的身影在血海中央僵硬住,九條脖子以一種滑稽的形式懸停在半空,他們終于意識到,這一箭射中了。
魔王九頭嬰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