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前任神首,鳳凰轉世。”
易安的腦子猛然“嗡”的一聲,第一個跳出來的情緒居然不是質疑,而是抵觸。
極緻的抵觸。
仿佛在潛意識裡面,她早已産生過懷疑,卻一次又一次被所謂的溫柔和包容狠狠壓下。
她用力搖了搖頭,就像要把這些思緒全部甩掉一樣。顧晚青看到了,卻不想給她這個機會。
她已經完全不再掩蓋自己非人類的特質,指尖微微一撚,就憑空夾起了一支純銀色雕花的老式煙管。
她不急不徐地在床旁磕掉煙管中的餘灰,然後向前繞過來,“你當然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不信前世的記憶。”
話音未落,她就對着煙管深深吸了一口,向她吹出一陣青灰色的煙霧。
易安的視野驟然一黑。
……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一個人莊嚴而輕柔的聲音:“你皈依嗎?”
“不。”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那人又問:“若不皈依,此去何處?”
眼前場景驟然展開,地方易安是熟悉的,天界須彌山上的佛堂。低下頭,血染紅了她拖地的衣袍,就像一朵綻開的花。
她聽到自己冷冷笑道:“隻要不是這破地方,都行。”
她身處巨大空曠的佛堂内。層層幔帳後,佛像低眉斂目,手持一枝菩提。漫天神佛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她,數萬僧人永無止境的念誦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編織成一張極密的、由梵文組成的網。
“鳳凰,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佛慈悲的聲音響起。
她靜默許久,平靜地擡起眸:“我已經沒有岸了。”
念誦聲驟然擡高。
梵文織成的網往猛然向她壓下,每一字都有千斤之重。她凝神化出真身,無數鳳凰羽毛瞬間将佛堂照得流光溢彩,一身長長嘯叫,猶如破障之音,竟硬生生撐開了那張網!
“鳳凰殿下,你拿着我佛賜你的神力,竟用于忤逆佛法,何其諷刺!”淨壇上的高僧怒視而立,揚聲喝道。
聞言,她心裡生出一陣荒謬,大笑了幾聲:“祂為什麼賜我神力,還不是想讓我們當牛做馬?!你們口口聲聲說慈悲,又為什麼要劃出六界?你們一遍一遍說衆生平等,如果衆生真的平等,又哪來的‘神靈至上、佛法至上’,又哪來的天界本位思想?!”
“——說到底了不過是虛僞,想殺我,又何必多言?!”
諸天神靈中傳來幾聲冷笑:“我說鳳凰殿下,你别以為真不敢殺你。神鳥青鸾已經誕生,一聲鳴叫就普渡衆生,沒了你,照樣有人接替。”
她也笑了幾聲:“青鸾……就是那個據說死後能夠涅槃成鳳凰族的?你們的走狗罷了,占了我的位置,也不嫌害臊。”
佛一直斂下的目忽然微微擡起,她周身突然多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巨大壓力,瞬間将她壓在了地面上。
“孽障,你頑固不化,無法教化,已經失去皈依的資格!”佛音如同炸雷一般響徹重雲,佛像旁的金剛怒目而視,帶着難以描述的雷霆威壓。
“你将永淪地獄,無法涅槃,受盡世間一切罪惡痛苦,永無重生之日!”
永淪地獄,無法涅槃。
受盡世界一切罪惡痛苦,永無重生之日。
她隕落之後被壓進了鬼界十八層地獄,每一天的折磨不光是□□和精神上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抹去她身上的神力。
她無法與天抗衡。
但在她含恨消亡的最後一刻,孤注一擲地,将所有記憶封印在了自己的左眼。
後來一路輾轉,佛親手将這枚鳳凰瞳交到了繼任者的手上,命令洛瑤用自己的一生來壓制鳳凰僅存的力量。
洛瑤平靜接過,叩謝上恩,于是在衆人眼裡,青鸾上身始終貼身佩戴着一支鳳凰銜玉的紅寶石發钗,從未離身。
直到三千年前,鳳凰瞳内的神力集結完成,終于化形,卻在她自己的封印下無法想起前世的記憶。
于是就有了青鸾聖殿中所謂的“初見”。
—你叫什麼?
—易安。
—噢,忘了告訴你們,這塊玉是有靈的,我戴的時間久了就會化形。
—殿下若是喜歡,留着也算解悶兒啊。
樁樁件件恍如昨日。
易安感覺自己被一層名為“溫柔”的網牢牢套緊,封鎖四肢,麻木神經,最終夢醒才恍惚看清,所有的網都是那一個人織出來的。
——那個,她曾經真心實意地願意為她去死的人。
“洛瑤……”
她将頭深深埋進掌心,無聲地、自嘲地默念出這兩個字。
洛瑤。洛瑤。洛瑤。
你真是……
從頭到尾都在騙我啊。
顧晚青似笑非笑地欣賞着她的崩潰,繼續狀似無意地煽風點火:“鳳凰的影響力遠比青鸾要大。當年她,不,你堕落之後,佛為了讓天界勢力大洗牌、給神鳥青鸾鋪路,幾乎把所有的仙都貶下了界。”
“我們狐族當時不是狐妖,而是狐仙,被貶之後有苦都說不出,隻能在妖界憋屈着。”
“還有,你真的以為凜霜來端了我們的老巢是一時興起嗎?”
“她雖然是個神經病,但卻是個聽話的神經病。沒有她親媽的暗中授意,有幾個膽子她也不敢滅門啊,”她微微側過頭,意有所指道,“她的那個媽怕我們把鳳凰的風聲走漏,讓她女兒過來敲打我們一番罷了。”
易安感覺自己的腦子一片麻木,她聽見自己毫無感情的聲音:“洛瑤端了你們狐妖族的目的?”
顧晚青笑道:“憑我們從祖輩開始,就是鳳凰殿下您的忠實追随者,手上還有洛瑤鸠占鵲巢的實質性證據,夠了嗎?”
“……”
“我知道,你現在還無法對洛瑤完全轉換情感,”她微笑着俯下身,狐狸眼滲着絲絲寒意,“那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吧。除了洛瑤的所有人——注意我的前提是‘所有人’,包括商眠、司音、譚昙、君玄、凜霜、至幸——所有人,從一開始都知道你是誰。”
“如果九重天上的神首想隐瞞一件事,真的會有這麼多人知道嗎?”
“換個問題,在這麼多人都知道的前提下,你還是被當小寵物似的養了這麼多年……”她略顯憐憫地笑笑,換了一個稱呼,“鳳凰殿下,你難道不覺得,很惡心嗎?”
所有人,都知道。
易安不禁想起所有人對她的态度,想起司音嘲諷而涼薄的笑,想起譚昙無所謂的眼神,想起凜霜和至幸的惡意,想起君玄仿佛逗弄小寵物時的漫不經心……
她曾經也想融入他們,甚至以為自己融入過他們。
可現在有人對她說,易安你錯了,你大錯特錯,他們看你不過是看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跳梁小醜。他們手上握着你身份的底牌,還要求你去順他們的心意。他們都把洛瑤當做全天下的真理,哪怕洛瑤親手搶了她的位置,也把她身上的罪推卸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