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抿了抿唇,卻還是沒有搭理她,兀自理了理佛珠,雙手合十,剛準備開口,就聽旁邊的女将軍輕飄飄來了一句。
“是不是被我感動到了?”
他剛想說什麼,就又聽她道:“你還真是單純。”
“如你所說,我造下這麼重的殺孽,恐已經釀下業障,有些時候嘛,總需要超度超度慘死之人,平一平我的業障,以免不知什麼時候突如其來一個天災人禍,把我的小命搞沒了,影響我的大業。”
僧人瞥了她一眼,長睫微垂,合上悲憫的雙目,“心中無善之人,無論何時都不會心生善念。”
雲瑤迦一愣,随即彎彎唇角,“那我可要謝謝你誇我了?”
“貧僧所言并非刻意誇贊,雲施主心中存善,何不向善?”
“那你呢?”雲瑤迦反問道:“你既仁善,為何口口聲聲說不參與紅塵事?”
“孟家若無蒙冤,涼州王不會點名道姓要你入涼州,朝廷上那些要吃人的玩意也不會雇兇殺你,珈藍寺也不會因此滅寺,這些人冤死慘死,唯一可以幫他們伸冤的人卻口口聲聲說已經出家,辟離紅塵,出家人不參與世俗紅塵之事……那麼我想請問,你們佛門中的濟世救人,可謂何解?”
“冤死之人冤死不幹涉便罷了,且就說現在,亂葬崗死屍無數,皆為病死,且此地并非本來就是葬人埋屍之地,雖荒涼卻有生機,否則也不會和官驿亭相鄰,可如今一看,這官驿亭荒涼不說,就這相鄰之地,盡數是死人,官府不管,貴人不問。偏生授命殺你之人就在這綿州,你看,這就是世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濟世救人,不入世如何救人?世人總說佛家仁善,出家人最是心慈,我怎麼沒從你的身上瞧出多少心慈?麻木不仁,見死不救,這便是你的心慈?你若随我一道,我複我的仇,你救你的世,這不是功德無量?不比你的避世做法好多了?”女将軍譏诮道。
僧人垂着的長睫輕點,一雙丹鳳眼垂凝着佛珠,“人與事物皆有因果,前世因造就今世果,若是盲目插手,亂了因果,亂了緣法,便是造了業障。”
女将軍一聽此話便嗤笑一聲,“謬論!何為因,何為果?”
“前世之事自投生便不記得,又怎會知道前世造的因?不知者無罪,且……若是無這因呢?這一世上天給的這‘果’豈不是不公平?”
僧人皺眉,“無因便無果,世上絕非有無緣無故的緣法。”
“哦?那這麼說,鶴鏡師父是記得自己的前世之事,明白自己造了什麼樣的因,所以心甘情願接這樣的果?”
女将軍又猝然湊近,近得鶴鏡都能看清她清透的深琥珀色瞳孔裡的自己。
熱氣拂面,他怔了片刻,突然又想到了那個夢境,她紅紗輕裹,總愛半遮不遮地湊近他,位于他的下首,由他低眸瞧她,再回以一笑……
心跳猛然加快,熱意自心底深處席卷出來,迅速蔓延全身,他狼狽地扭頭,閉眼,眼不見為淨,口中迅速拾起那些爛熟于心的超度經文之辭。
不接她這個腔,那便是不答應了。
雲瑤迦瞬間什麼心情都沒了,丢下一句“冥頑不靈!”
徑自甩袖離開。
這般也就沒有看到僧人紅透了的耳根,在那燭火的映襯之下,宛若黑夜裡悄然綻開的芙蓉花。
前世因果麼……
耳旁聽不見任何聲響了,僧人才緩緩睜開那一雙墨色琉璃眸。
遠處那黃澄澄的沖天火光趨漸低弱下去,伴着最後的嗚咽沉寂在了黑夜裡。
沒有東西破開這濃重的夜霧,光明就好似永遠不會來臨。
有因,必有果。
這是他皈依佛門以來,從無數經文之中得到的結論,可女将軍說的也沒錯,前世之事又有幾人記得?
便是他,也僅僅是從夢中得知一二,并未知全貌。
若是真的有冤呢……
那他……
他如何能管?
他得知的夢境裡,自己和她糾纏至深,還有那模糊片段之中,他好似還殺了人,漫山遍野的屍體殘骸……
那應當是他造的因。
所以這一世才會有這麼多的“果”,甚至還牽扯上了她。
他人不知前世,或許有冤,但他不是,他是真的“罪有應得”。
自己的業障都平不了,因果渡不了,何來渡他人?
又何來濟世救人?
菲薄的唇間逸出呢喃歎息。
那一雙悲憫天人的雙目輕輕阖緊了。
他能做的,也唯有以經文送極樂了。
翌日。
雲瑤迦被四周嘈雜窸窣之聲吵醒。
頭昏昏沉沉的,還伴有一絲的抽痛。
難道是中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