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血腥,這樣令人發指的手段,僧人瞧得面色蒼白,嗫喏着,不知應當說什麼。
出家人不打诳語。
他心裡竟真的生了恨,不能違背内心去阻止,可在他面前的的确确發生了殘忍血腥的事,他作了壁上觀。
攔,是打诳語違背本心,不攔,亦是違背佛法之中的善義。
是他生了心魔,隻能先渡心魔,再渡業障。
僧人收手,就地緊阖雙目,口中經文如流水,滔滔不絕。
女将軍眼底閃過一絲嘲弄,手下卻不停,殺仇,殺奸惡之人,殺虛僞之人。
一時之間,尖叫聲,哀嚎求饒聲不絕于耳,統統鑽入僧人的耳朵,直至僧人不堪其擾,那經文再也無法靜心念下去,渡無法渡,避無法避。
他再度睜眼,愕然,眼前已是一片血紅,滿目瘡痍,宛若人間煉獄。
五花大綁之人死了大半,隻餘下那官府老爺,還有抱團聚在一起的姑娘們。
不知為何,這些姑娘竟是沒有哭泣,也沒有懼怕,她們皆是仰着頭看着那站在屍體之中的人。
女将軍一身玄色勁裝站在其中,風卷起她的衣擺,連帶着那一頭墨色青絲跟着飛揚,面容被濺了血迹,手持的那一把劍已經看不清上頭的鐵鏽痕迹。隻餘下豔紅的血往下滴,真真是一個活的鬼刹修羅。
她就這麼勾着嘴角邪氣地笑着,頭微微昂起,像一隻剛剛占領了領地的獅子,狂傲不可一世,深琥珀色的瞳眸裡帶着嘲弄,“如何?”
她問他。
“你報不了的仇,我給你報了,感覺如何?”
僧人驚愕地瞪着眼,剛勉力平靜起來的心徹底失衡,心顫着,抖着,情緒雜糅上頭,卻不知何以表達,視線往那些猙獰屍首上匆匆一瞥,嗓音哽着,抖着:“何至于此……”
他以為她隻是洩憤,給他們來點皮肉傷便好,她雖然做事我行我素,他自認為她還是很有分寸的,不會輕易濫殺無辜。
哪承想,她竟這般……
“何至于此?”
雲瑤迦微微眯眼。
一步一步踏過那些屍體,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看了會兒,扯了扯唇角,“冥頑不靈,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說罷,她将那巨劍插進劍鞘,轉身走了。
留下這“人間煉獄”。
僧人怔怔地瞧着她的背影,手中的念珠第一次沒顧得上撥,心口莫名發慌,竟讓他産生了想追上去的念頭。
解釋一番,解釋……
可是解釋什麼呢?
冠冕堂皇地說,不希望她殺戮,他想渡她,讓她往後餘生沒有業障,後半生也能過得順暢一些。
可是渡她,也是渡他自己,她是他的業障,他想平這業障,魂歸極樂,究根結底,這本就是他的妄想,他的強人所難。
即便如此……
他……
心中念頭未起,環抱在一起的姑娘們站起身,整理好衣裳,相扶而走,經過他的身邊時,停頓了下,道:“你未知全貌,我們不怪你,但這些人,當真死不足惜,若不是有那青面閻羅将軍,我們将會更慘,都說出家人慈悲,師父,為何不先可憐可憐我們呢?”
鶴鏡一愣,等回過神來時,那些姑娘已經走遠了。
餘下的零星幾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和那官府府尹,一個手握折扇的男人給剩下的五花大綁的男人們松了綁,隻留府尹,見他看過來,便丢給手下做事,邁開腿就朝他走了過來。
上下打量一眼,收回落在他手心裡玉佩上的視線,才問:“你便是德惠皇後的親子,我孟叔的外甥燕叢鏡?”
鶴鏡抽回心緒,垂了眸子,念了一句佛号:“‘燕叢鏡’已是貧僧的俗家姓名,既入了佛祖門下,當不問前塵事,施主喚貧僧道号‘鶴鏡’便是。”
“倒真是個執拗的性子,和孟叔一模一樣。”行伍輕嗤了一聲,又道:“出家不代表愚善,孟家人皆有血性,凡事都要問個是非明白,我不信你沒有血性,斷然有德惠皇後對你的口頭囑托,但是請你扪心自問,孟家,當真會通敵叛國嗎?”
“清風霁月一般的孟愈風孟将軍,被北翟捅幾個窟窿子也要護住邊防,這樣一個将軍,你相信他真的會反咬擁護他的民衆一口嗎?”
“孟家三代出忠臣,守邊疆,你祖父是,你舅舅是,你曾祖父,曾曾祖父亦是,這樣三代良臣,一朝被人潑了髒水,蒙上罵名,屍骨被人丢在吧北翟被野獸啃食,落在黃沙被吞沒,無人問津,活時人們心安理得享受他們用血肉換來的安甯,死後還要這般不幹不淨地背負這些,身為孟家後人的你,當真心中無怨無恨,無愧嗎?”
“還有你母親,你當真覺得她是自己想要赴死的嗎?有些真相并非不能挖出來,而是要看你用心不用心而已。”
“還有,善惡是非并不能用眼睛看,而是,用心感受。”
說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一旁忙去了。
徒留他站在原地,突覺念珠沉重,再也沒有撚起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