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君，大膽走。”
後龍丸聞言，動作一頓，順應着挺直了身體，大步跨行。
一看他這麼聽話，蟲喰更滿意了。
有白眼的視線輔助，他這一路沒有遇到任何阻礙，順暢地站到了蟲喰身邊。
蟲喰仰頭看着他。
他剛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無意間發出一聲“嗯？”，後龍丸忽的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像是剛知道自己到達了這裡，撥衣跪下，恭敬地應承着：
“沒想到竟然真的能走到您身邊，這都是承您的護佑才能這麼順利，可見您福澤深厚，使我能得天意垂憐。”
蟲喰一愣，随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好，好，不錯！就是如此！”
蟲喰撫摸着後龍丸的臉頰将人拉近，見到日向的人因為看不到而慌張虛扶矮桌，另一手堪堪撐在身旁，更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一把拽掉日向少爺的眼遮，蟲喰如願看到美人受驚後仰。
然而，這種美景，被醜陋的傷疤破壞了。
一長一短兩條傷疤劃過了美人的右眼，留下兩道猙獰扭曲的肉芽，對蟲喰來說，就猶如水中月色被一隻醜陋的水蛭擺碎，破壞了雅興。
他深吸口氣，去抓日向龍丸的手，卻隻抓到殘缺的手指頭。
連續兩次掃興讓蟲喰興緻大減，惱怒不已。
他皮笑肉不笑說道：
“日向少爺剛才怎麼不吃，是飯菜不合口味嗎。”
後龍丸跪坐回去，擡手用指尖輕輕撫住額頭，借長袖遮擋傷疤。
他微微側身，讓蟲喰的目光更多放在完好的左臉上面，輕聲說道：
“昨夜想到有幸參與您的宴會，激動不已，難以入眠，就去院子裡散步，沒想到受了寒。”
激動不已難以入眠……
衆賓客相視一笑，竊竊私語。蟲喰也眉頭輕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為防止追問，後龍丸再說道：
“沒想到昨夜的愚蠢行徑竟然破壞了大人的雅興，可我的頭實在疼得厲害，難以忍受……大人您既然能得到神靈眷顧，一定與我這等人不同，不知道大人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幫我？”
“幫你的辦法我确實有。”
蟲喰勾住後龍丸的鬓發卷了卷，用翹起的發尾蹭過他的唇縫：“就怕你不願意。”
“能得大人相助，我哪裡還能不滿。”
後龍丸拿出了新學的甜笑大法，在蟲喰說出要求之前先行後撤一步，雙手捧杯的同時不忘用袖子遮手，使得兩邊都隻露出三指。
他仰頭飲下酒水，再次舉杯拜伏：“多謝大人賜藥！”
蟲喰笑意一僵。
他沖身後擺擺手，候在一邊的仆人便退下去準備湯藥了。
順利化解危機，後龍丸暗自松了一口氣，再拜蟲喰，想要借勢退走。
哪想蟲喰按住酒杯和手，把他拉了回來。
後龍丸低垂着的頭面色微變，被迫跪坐得更近。
“日向君何必走這麼急。”
蟲喰的指尖順着發絲滑落至腰際，手指輕輕一勾，圈住長發的布條順着身體掉落在地。
他把後龍丸攬進懷中，拾起桌上的一碟小菜送道他面前：
“我看日向君從宴會開始到現在沒吃多少東西，不如在湯藥送來之前，就在我這裡多待一會兒。”
碟中隻剩一點菜湯殘葉。
後龍丸藏在蟲喰身後的手指微動，忍不住往藏着忍具的腳踝靠去……
就在此時，一道目光鎖定了他的手。
天生的通感瞬間拉響警報。
後龍丸裝作恍然未覺，手腕一轉，從抓忍具變成了扶大腿，接過那碟剩菜和筷子，吃下殘葉。
他再一擡頭，白色瓷勺盛着一塊腦子伸到面前。
後龍丸仰頭，蟲喰在笑。
他又低頭，含住了那塊 “軟豆腐”。
蟲喰笑問：“百目鬼的香料滋味如何？”
那塊“軟豆腐”被舌頭輕輕一抿就化了，與其他腦子沒什麼不同，而痛苦之外，濃厚的香料滋味飄過他的舌尖，飄過他的喉間，讓他再次憶起魂牽夢繞的故鄉……
後龍丸神色一暗，再擡頭時笑意滿面，語氣輕快極了：
“可惜我家貧見識少，或許不能讓您滿意。在我看來，這是我吃過的世間最美味的料理，百目鬼大人的香料和大人您的廚子簡直是天作之合！”
他拿起蟲喰的白勺敬給對方：“恭喜大人得一妙物。”
蟲喰哈哈大笑，把勺子推了回去：
“既然如此，這一碗就賞你了！”
“謝大人！”
後龍丸捧起湯，喝下一口，一口，又一口……
飄在半空中的魂魄攥緊了拳頭。
他很生氣。
但他更擔憂。
——他聽不到心聲了。
後龍丸的心聲總是熱烈的、活躍的，嘀嘀咕咕的小動靜經常燥得他想一手刀劈暈對方。
沒有心聲的情況在他二人之間隻出現過兩次。
一次是他與後龍丸相見之前，他沒與他接觸的時候。
一次是他與後龍丸的理念産生沖突，他不想與他接觸的時候。
兩次都是意志更強的他占據主導位置，他不想讓别人聽到心聲，後龍丸就聽不到。
但是現在，他聽不到他的心聲了。
日向龍丸早就失去了□□，自然沒有疼痛的感受，但他感覺自己的心口揪心一樣的在痛。
他像是抹去一張張紗簾一般抹掉兩人之間的阻隔，終于隐隐聽到了細碎的聲響——
那是一串串數字。
125……126……127……
201……8……203……
後龍丸喝湯的速度相當斯文，隻是喝着喝着，他越喝越快，越喝越猛，龍吞似的喝掉了所有的湯湯水水，逗得蟲喰和賓客哈哈大笑。
空氣裡滿是快活的空氣。
後龍丸輕輕放下碗，眼前便多了一杯酒水。
一杯一杯再一杯……
美人的雙眸漸漸朦胧起來，眼角和臉頰飛出一抹豔麗的紅意，引得衆人頻頻掃視。但日向龍丸知道他很清醒，心聲裡的數字一直在增長。
蟲喰對這抹紅色喜歡得緊。
他開始更頻繁的讓美人飲酒，欣賞美人醉酒。
直到一次勸酒，美人在無意間撥掉些許酒水，沾濕一片青絲，蟲喰獲得了新的娛樂。
698……
月下銀光傾側，酒水順着衣襟下滑。
699……
後龍丸低垂着頭，手中還拿着一杯新的酒。
冰涼的酒水刺得他渾身輕顫，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700……
酒水始終沒停，似乎不倒盡不罷休。
後龍丸的雙眸緩緩擡起。
這次他眼裡沒有戲，隻有一片冰冷的寒意。
蟲喰看到美人擡頭，也向下望去。
兩人即将對上目光。
[閉眼！]
千鈞一發之際，小少爺的聲音傳來，後龍丸猛地垂首。
酒水從他的頭頂流下，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身上和臉上，酒水便順着發絲，流進了他的眼睛。
雙目刺痛。
閉上了眼，酒水便順着臉頰緩緩滑過頸部，一滴一滴地浸入族服。
蟲喰摟住美人，在賓客的歡笑中吸吮着臉上和頭發上的美酒。
989……
等吸夠了美酒，他又把酒杯塞進後龍丸手裡，要美人親自喂他。
日向龍丸别開頭，不忍心再看。
——原來父親說的故事不是故事。
美人擡頭，輕輕擡起酒杯，自如微笑。
……
宴會從晚上開到白天，又從白天開到晚上。
第三天入夜，後龍丸回來了。
他渾身濕透，盡是酒氣，一步一個濕漉漉的腳印，在這寒冷的春夜裡面無血色，雙唇蒼白。
身後跟着一位仆人，仆人手中捧着木盒，而盒中有他這次的目标——
一張輕如羽毛的紙。一封薄如蟬翼的信。
兩位族人一直等在門口。
利刃自知嘴笨，主動去燒水，把照顧後龍丸的機會讓給了利水。
然而進屋後，後龍丸卻打發利水去買新衣服。
屋内僅置一盞燭燈，在夜風之中輕輕顫動着。
等白眼看到利水也完全走遠，後龍丸向小少爺問道：[幫我感知下，周圍還有人嗎。]
[沒有。]
話音剛落，後龍丸沖到牆邊掀開夜壺，劇烈幹嘔起來。
“嘔！！！”
他撐地彎腰，膩香惡心的味道在胃裡翻江倒海，可偏偏什麼都吐不出來。
“呃——呃——”
手指伸到深處扣着舌根，喉間和腹部痙攣一樣抽動着，卻隻有粘稠的唾液和幾滴胃酸沿着指縫落入壺底。
他顫抖着用雙腿支撐身體，艱難爬向桌邊，終于蹭着矮桌的邊緣，摸到了上面的茶壺，将熱燙的茶水倒入口中。
這一次，胃中的東西終于吐出來了。
看到在白眼的視線裡也近乎透明的壺底，聞到除了酒水與酸臭胃液外再無他味的味道，他像是虛脫了一般癱坐在地。
都消化了……
都消化了……
他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忍者的□□有多堅韌。
尤其是在此刻不受精神影響的，沒有必要的堅韌！
[對不起。]日向龍丸聲音發顫。
後龍丸幾乎沒有了回應的力氣，很想徹底擺爛倒頭就睡，但還是因為擔心小少爺的心理問題，強撐着回應他：[怎麼了？]
小少爺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 腦袋偏向一側，無力地低垂着 。
[如果我沒有死，你也不會來到這裡。]
後龍丸一愣，搖搖頭。
[就算沒有你，我也可能出現在别人的身體裡。如果沒有日向的少爺這層身份，我現在不會在屋裡，而恐怕在鍋裡，在碗裡，在燈油裡。]
[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自責。]
他勾勾半空中碰不到的手指，繼續安撫小少爺：[想點好的，你說我們倆這算不算卧薪嘗膽，還保住了日向？]
說着說着，後龍丸聲音逐漸減小。
日向龍丸扭頭看去，隻見一絲明亮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而被月光吸引的人仰着腦袋，不知從哪裡來了力氣，踉跄着起身，推開了窗。
溫柔的月光瞬間籠罩二人。
那人呆呆地望着巨大的明月喃喃。
“月亮真美啊……”
[嗯。]
說完這句話，後龍丸安靜了許久。
日向龍丸凝神去聽，隻聽到了模糊的歌聲，歌中有一聲聲玉盤，似是在喚月，又似是在問月。
[你很喜歡月亮嗎？]
輕輕的歌聲一頓。
後龍丸望着月亮，像是輕歎着說話一般，聲音微不可聞：
“我媽姓向，我爸姓明……”
“他們一直在争給我冠誰的姓，最終商量出來一個辦法，讓我九歲前姓明，九歲後姓向。成年了如果不能改姓，就得在假名裡用另一個人的姓氏。
“他倆歡喜冤家嬉笑打鬧，完全不管我願不願意，還給我起名為‘月’，然後又放棄了這個名字，讓我來來回回改了好幾次戶口本。
“是不是很不靠譜？”
他嘴上嫌棄着，雙目卻微微眯起，滿是笑意。
[你最後改成什麼名字？]
日向龍丸沒再聽到他說話，隻看到他嘴唇微動，似乎吐出了兩個字，又轉頭注視着他的眼睛。
“你還記得咱們兩個剛見面的時候你說過什麼嗎？”
日向龍丸搖頭。
“我嫌棄你是淚失禁，你說‘不難過就不會哭’。”
後龍丸的雙眸澄明，非常清醒，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更沒有勉強的笑意。
他平靜得可怕，就像是收獲了一項新技能：“确實很好用。”
我不是這個意思……
小少爺張張嘴，話卻堵在喉嚨裡。
然而被他心疼的人話頭一轉，狗裡狗氣地嘿嘿一笑：
“看來你也不是很厲害嘛！”
日向龍丸：？
小少爺一腳踹了過去。
鬼魂從身體裡穿過，後龍丸跳着躲開。
“好了好了，利刃應該已經把水燒好了，讓他看到咱倆在風裡這麼濕漉漉地站着，又該倔着脾氣盯咱倆了。”
[被瞪的是你！]
笑鬧間，後龍丸一邊挨踹一邊伸手，将月光和涼風隔絕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