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純新的族服,日向鐵兵睡得安穩。
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微微發綠,看似并無大礙。
但是白眼掃過的時候,正道看到他腹部的皮膚鼓起水疱,而水疱破裂,皮膚表皮脫落,露出了下方斑駁的腐爛血肉。
或許是為了延緩屍身的腐爛速度,日向鐵兵周圍放置着十幾盆冰塊。
然而他和龍丸利刃三人離開許久,即便有冰塊降溫,屍身的腐爛速度依舊慢得反常。
正道往一邊看去,看到了一瓶寒毒,以及日向鐵兵的手。
——這隻手揍過他,也抱過他,如今瘦如枯槁。
正道的指尖一點點靠近,卻在接觸前的那一刻微頓,逐漸蜷縮到掌心。
他忽的覺得有些好笑。
被牽挂羁絆着的人,連死了都不安甯。
正道嘴角的笑意隐去。
承載着日向鐵兵的記憶,與承載着父母的記憶一樣,都在不知不覺間,在時光流逝中,攪成一片迷霧,看不清畫面,尋不到人,朦胧了表情,隻有感覺烙印在心間。
日向正道取來寒毒和三株金陽草,把兩株放在屍身上,又傾倒一整瓶奇六品的九陰散。
極寒中,屍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上一層薄冰。
金陽草像是受到了刺激,溫度攀升。
他用左手攥住苦無利刃,右手輕輕一抽,用一股股溫熱的血液澆灌兩株金陽草。
在碧血水仙之毒的作用下,吸收了光與熱的太陽之草迅速枯萎,其内的蓬勃生機釋放開來,融入日向鐵兵體内,去除了屍身的腐爛與惡臭。
陽光被緊閉的窗戶擋在外面,透過朦胧的微光,能看到金陽草仿佛逆轉時間一樣,将屍身維持在數天前的模樣。
藥草的強大效果遠超正道的意料。他緩緩放下苦無,低垂着頭,靜靜注視着日向鐵兵。
黑色光球悄悄閃爍,兩個正道在心裡激烈對抗。
一個在後悔沒有醫治日向鐵兵,指責他的惰怠,埋怨他忘記修習醫術的初心,呵斥他眼裡沒有表妹表弟以外的人,忽視了關懷他的養父。
另一個在後悔把這麼好的草藥用在死人身上,把他的行為評價為一時沖動,貶低成将他這一生做的最不值的事。
正道眸光微動,終于握住了日向鐵兵的手。
這隻手就像是幾根樹枝,晦澀又幹枯,在他的力度下一點點曲起,如同回握。
許久,正道起身。
寶草修複了日向鐵兵的屍身,卻不能将已經存在的污穢之物清除幹淨。
正道看着手心和指尖的污穢,攥緊了手,沉默着離開了。
他琢磨不透自己的心。
但他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
正道帶着最後那株金陽草來到族長宅。
伺候千枝的好葉不在,房間裡隻有千枝和白芽二人。
從千枝口中,正道得知了真相,原來在他們離開之後,棺木已經放進地裡隻差埋土,卻突然遭遇一群武士阻止下葬,并帶來了新大名令……
墓前,人群劃分成黑白兩色。
族人們以少族長為首,恭敬聆聽着。
一位武士展開新大名令,朗聲宣讀:
「奉書。日向氏禦族。
禦先代之顔猶在昨日,餘思之音容笑貌,未嘗不怆然涕下。禦先代在位之日,以仁德治世,其仁德如山嶽之高,言行皆為餘之楷模。餘雖承其基業,虔心侍奉天照大神,亦常感自身之不足,追思之切,常覺孤影難繼。
今聞氏先代與禦先代俱時而逝,此非偶然,實乃天照大神之眷顧垂青,昭彰日向氏禦族之忠義。餘深感日向氏忠貞,雖為忍者,其心可比武士。特賜陪葬之榮,擇日入墓,以報日向氏禦族之忠義。
日向氏禦族當感念神恩,再祈神佑,勿負天照之厚望。
此狀。 」
話音落下,一片寂靜。
日向白芽記不清自己當時的反應,但她應該是高興的,因為她對族人們的狂喜與感激感同身受,又對日向好葉這個人群中唯一一個陰沉的臉色感到詫異。
……不對,日向好葉不是唯一一個。
她當時就站在少族長的側後方。
少族長臉上的笑意之濃乃是她平生僅見,對面的武士看見他們對大名的崇拜也是非常滿意。
但白芽從小便留意着這個女孩,在少族長的笑容之下,她心裡憑空生出一股寒意。
尤其在日向千枝接過大名的奉書的那一刻,她感覺那股寒意達到頂峰,又驟然而落,深深埋藏在海底,被厚厚的冰面層層覆蓋……
宣令後,日向一族失去了接觸族長的機會。武士們取出棺木,用當地貴族的冰塊保存,在日向一族等待着将人送入禦先代墓的日子。
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中,日向的少族長找到了二長老。她屏退了旁人,隻留白芽在宅外把守四周。
“二長老,我敬您是長輩,平日裡不願意跟您翻臉。”
日向千枝關上門,不坐不跪,手持一白扇站在矮桌前,低頭俯視着二長老,臉上全然不見笑意:
“但這次,您做的過了,必須給我一個解釋,也得給其他人一個解釋。”
二長老慢悠悠喝了口茶,往矮桌對面一比劃,邀請千枝坐下: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來都來了,不如坐下喝杯茶。”
千枝用扇子撥開二長老的手。
“你不想要這張老臉,我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你聽。”
二長老終于變了笑意,同她一般耷拉着嘴角,卻比後者更像老朽枯木:“注意你的态度。隻有我這麼做,日向才能入大名的眼,獲得宇智波那般的寵愛,才能救日向,才能超越千手和宇智波!”
日向千枝簡直要被他氣笑。
“你真是老糊塗了,魔怔了。”
聽到奉書裡的内容,她就一直在想,到底是誰有膽子把日向鐵兵的死告知大名,到底是誰有膽子篡改時辰。
思來想去,有膽子有能力有欲望的,隻有一人!
二長老站起來指着她,底氣十足地喝道:“皆大歡喜的事,隻有你不願意,你不去反思,還敢來指責長輩。”
千枝仰着頭,雙目卻不全睜。
“且不提他們不知道你改了時辰,就算要日向崛起,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它就不能做。”
她一掀眼皮,再撥開手指,冷笑一聲。
“虧你長這麼大歲數,這種愚蠢的事情也做得出來。那可是我的父親,日向的族長,你的生死兄弟,多次救了你的人!”
二長老神色不變,他跪坐于地,雙手撐腿,挺直了胸膛:“為了日向,我無愧于心!”
日向千枝氣不動了。
“你以為大名是蠢貨嗎,為什麼墓早已建好,下了令卻沒有立即入葬。你以為你的心思能瞞得住誰?”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看到了結局,像是在歎息:
“天氣越來越熱,到時候父親的身體腐壞破碎,污了墓,看你如何應對大名的怒火。”
二長老愣住。
臨走前,千枝扭頭說道:
“恭喜你,日向籬垣,我們日向又欠正道一個人情,這次是因為你。而你,無所不用其極,早晚害死日向,就在房間裡好好思過吧。”
紙門将二長老關在屋内,而在門縫之間,這個身影漸漸佝偻起來。
……
日向千枝沒有對話全貌告知正道,隻告訴他這件事的起因經過結果,讓他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
正道雙目微眯。
千枝上前靠近,拉着他的手往矮桌去,他卻定在原地,隻是盯着千枝。
為安撫他,千枝拍了拍手背,輕聲道:“那位大人有人殺,但不是現在。”
正道:“除了我,還有誰能殺他。”
從這句話聽出了一絲酸氣,千枝的雙眸微微睜大,又笑眯眯道:“是你絕對猜不到的人。”
正道聞言,眉頭一皺:
“千手柱間?”
千枝:……
千枝哭笑不得:“人家千手的少族長怎麼會幫咱們幹這個。”
正道輕扯嘴角,冷笑:“又不是沒幫過。”
“诶呀。”輕輕搖晃正道的手,千枝悄悄從指縫裡給他塞糖果,“還在生我的氣呐。”
正道向來抗拒甜食,但千枝送的東西他接習慣了,于是面無表情收下,但嘴上仍不留情。
“你們放任他在毒室用木遁挑釁我,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千枝一愣,心裡更哭笑不得了——原來兜兜轉轉,誤會竟然在這裡!
她诶呀诶呀地湊近跟正道貼肩肩,拿着正道的手上上下下地晃動:“這你可冤枉死我了,我好委屈……”
“哼。”正道抽走手,不願意看千枝:“我的少族長大小姐能有什麼委屈。”
這點小事她确實不委屈,但正道這個反應,卻是讓她知道正道可是委屈壞了,指不定每天晚上都在心裡嘟嘟囔囔、咬牙後悔對他們的好呢。
"我的好好正道哥哥,之前下大雨引起泥石流淹了毒室,如果不是那些樹阻攔住泥海,日向至少要被埋一半呐。"
日向千枝又去抓他的手,正道沒有躲開:
“說來這都怪我,我應該在信裡跟你說清楚的。”
看到正道面色稍霁,千枝就知道這件事算是徹底過去了。她于是趁機詢問正道有沒有辦法令屍身不腐,好為魯莽的二長老收尾。
日向正道沉默。
他好些年沒再有過尴尬和羞恥,但今天得知挑釁之事隻是他自己的單方面憤怒,純粹一廂情願後,簡直快羞愧到鑽入地裡,用盡全力才在面上不表現出來。
他不敢去看千枝,生怕看到表妹眼裡的笑意。
丢人!太丢人了!
許久,正道悶聲道:“我去過了,族長……你父親他……肉身已經不腐。”
話音落下,安安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