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銘不知什麼時候湊到了她身後,正抓着她捂住嘴的手。
“噓——别打擾了他們,我陪你。”
嘭!!!
宋炜徨重重地把指揮刀摔在星圖上,頻繁變化的刺耳難忍的音頻無論如何都關不掉,自動化的電力管控系統一直保持着這些設備的運作,“王升呢!郭正銘呢!他們都在哪!!啊!!!”
“衛明澄是來不了了,柳挽溪的旗艦艦隊都開到晚瑜了,王升、郭正銘是鐵了心的看我困死在這。”宋炜徨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局面會發展成如此模樣,一時間心裡諸般情緒堵在一起,薄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傳令行星參謀部,令陸戰署、空戰署全力協同剿滅起義勢力,不留活口,不擇手段,大氣以上無法給予任何幫助。完不成任務,提頭來見!”瘋狂的宋炜徨好似抓住了最後一顆救命稻草,瘋了似得要消減北方艦隊行動的誘因,要把陳關從這個越來越大的漩渦中拔出去。
“情報截獲,宋炜徨要最後一搏,向行星防衛軍下發了屠殺令。”
“相信我們的同志。”戴卿黎緊握着佩劍,左手上的青筋被矽質手套遮掩,“我們要相信群衆的力量。”
“叔叔,舅爺!您們就聽小的們一句勸,這輩子咱天生攤這命,無可奈何啊!舉頭三尺有神明!此刻都看着咱們呢,不認命,不贖罪,下輩子還得做牛做馬!死在防衛軍的槍下連靈魂都不能往生啊!”
破損燃燒的機器被吊車堆疊在一起,這是個礦場,地形複雜,封住了入口便易守難攻。年邁的工人們在這道鋼鐵的城牆後支起梯子、階梯,不經意間刮落的白發絲随風飄去。
城牆上,隻站着幾人,他們手中的□□結構簡潔,各部件卻車的十分精細,好似一件件藝術品。用邊角料拼接的襯甲外隻挂着兩片護住前後心的鋼闆,可能連破片都防不住,卻在高處威風凜凜。
“啊,忒!”站在牆上的有一位是個小工頭,年紀在這群人中不算老的,還很健壯,“你是誰家娃娃!叫你老子蒙羞!我們工人,是天生的唯物主義,哪個不是從科學的殿堂中走出來。我們生命在于社會的價值來自于技術、知識、雙手和不絕的奉獻!”
“過去,我們也都覺得認命了。覺得這天下,已經沒了我們這樣人的容身之所。認為一個星浪異族,打斷了作為人的脊梁!”工頭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一張仔細折疊,邊緣已經有了些毛糙的紙張。
“卻是我們被遮蔽了耳目!!四十年前,僅僅幾天,你們篡改曆史,扭曲事實,把我們關在封閉、封鎖的盒子裡!欺負我們不再能親自走上星空看上一眼!!”工頭珍稀地将它又收起來,擡起了手中的□□。
“過去有人要我們覺得全天下已是豺狼當道,爛人橫行。要我們覺得這天下,就和你!一樣!!”□□憤怒的指向遠方那個跪在防衛軍營地中的親眷。
“看看吧!真相和真理是圍殺不住的,我身後,有許多人!”偵查無人機毫無顧忌的從萬米高空下降,逼近到近空,甚至看得清每一個人臉上的褶子。影像從高聳的破損機器堆砌的障礙越過,越過其上稀少的守衛,落在那紅綢招展的盆地中。
這是一片挖采形成的盆地,原本隻有被滲的烏黑的黃土,和多次失火燒的斑駁炭黑的破舊木屋。
現下。
那些燒焦的灰碳上生出了紅花,不知從哪運進來的紅綢子系挂着交織着,在盆地上空刺目的嘲諷着将他們圍困在此處的刍狗。
“他們是我的同志!他們還在天空之上!在遠星之中!我們是無所畏懼的,戰士!”
呲————
刺耳的爆鳴聲在喇叭裡爆出,工頭胸前挂帶的麥克風被彈頭擊的粉碎,單薄的鋼闆好似紙張一般形變撕裂,堅韌的尖端輕易的将他的皮膚劃開,擠開他的血肉,碾碎他年邁的骨頭。
他的信仰,在破碎的身軀中傾出,将那張摩挲着看了一遍遍,精心收在胸口的新聞染透。溫熱的掙紮着的心髒迸發出他最後的溫柔的力量。
“小張,你手下的人搶功也要看看時候,命令還沒下發,就先開了火,要是這事因為你收不了尾……”
“長官!全面進攻的命令下發了。”
“殺!”那老舊的揚聲器中短暫的尖嘯是死亡和憤怒恐怖的高潮。
正在老去的中年人提着落後的□□攀上高牆,炮彈落在松垮的障礙上,卻沒能像他們意料中似得垮塌。
臨時澆築的厚重的扶臂式擋牆延緩了這道臨時屏障的毀滅。
“那個,沒用了。處理了吧。”
“軍爺!軍爺,我還能勸,他們一定能聽的,我們可是血親啊!”
“停。”拖拉那人的士兵停下,他的哭喊停了一刹,反應過來連向前爬了兩下。
“對啊,你們都是血親,遠親也是血親,就算不認親戚了,你們也是群衆啊。”長官忍不住大小,變态的興奮勾起他的藥瘾,忙抓起案上的盒子,拉出針劑找到靜脈打了下去。
“把抓來的人都拉到營地外面!讓他們能看到的地方,殺!拿槍掃,拿刀挑!過過殺瘾!!”
“将軍,柳挽溪一部東去,占了渡樞五,我們被圍死了,王、郭兩部,一定不會再來了。”
“我知道。”宋炜徨好似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軟趴趴的癱在座位上,“你說,這算什麼?隻是一場内亂,就像有隻蒼蠅飛來了,我要拍死它,卻被鄰居踹開門拿着槍抵着腦袋。隻是如此還則罷了,我竟然真要擔心被她打死了。”
“如今,隻是你吼一聲,我唱一句的局面,所謂友軍,亦不能撐腰助陣,又何談戰時如何啊?”宋炜徨在詭異的驚叫氛圍中大笑,好似瘋魔了,将眼淚都笑了出來,指甲緊攥在手心,淌了血。
“談談吧,下面的人死完之前,我要柳挽溪答應我的條件。”
“娘娘,回宮的期限快到了,儀仗再不備下便來不及了。”服侍梳洗的丫頭退出房去,隔着屏障隻剩下内官和丞姬二人。
“三日後吧。”
“娘娘,三日後廣梁、樞梁兩個教廷來使皆要返程,擁擠繁碌,不如……”
“那便延後一日吧。”
“嗻。”
“大教司,薰姒神官要修繕忠威教院的大教堂,請求延後歸期,隻需一日。”
昏黃的日光灑在粗糙卻富有質感的牆壁上,暗沉的陰影落下來,充滿大半個教堂,些許散落的日光打在樞梁大教司的發梢上,暈開,勾勒出些許輪廓。
“她鮮少離開教廷,随她去吧。卻也正躲去如今繁瑣操勞的一堆事物。”
“大教司,建軍一事,您答應了?”
“此事絕密,薰姒不在便是錯過了,聖靈的安排自有道理,三日後把知情者名單呈上後,若她當真未歸,便不将她卷進來了。”
“宋炜徨要求我部處理内亂後完全退出陳關,但承諾協助我部維持第五渡樞空間站群和第八渡門空間站群的實際控制,也要求我部必須掌握這兩地的實際控制,否則,絕無和平解決此事的任何手段和渠道。”
“同意。傳我命令,戴卿黎即刻率部接管近地軌道,在宋炜徨部收到我部訊息同時,地面部隊如未停止行動、全面停火、善待群衆,軌道打擊立刻就位,無需開火命令,就位即射!”柳挽溪将陳關上敵對的标識抹去。
“首長,衛戍集團通訊。”
“我沒空。”停頓片刻,柳挽溪還是留了句話,“告訴他,北方絕非全然主動,衛戍集團務必從速北上。”
“從速。從速!”司煙隻收到這麼一句話,北方的局勢已能想象。可現下,就算心急如焚,地理上存在的絕對距離,也讓他不能現在便飛去,散落的軍隊,好似被分割的手足,前拳打出去,後拳還在腰後握拳。
“通知孟方,二戍分批出發,在我到達時,第一分艦隊和旗艦艦隊務必做好出發準備,但有懈怠,軍法處置!”
大風起,卷動硝煙。
狂沙落,穿針削面。
堆疊的機器散落,大多已成了破片,擋牆破碎,垮塌大半,僅剩的牆體上也赫然有着幾個大洞。
王記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防衛軍的營地,此刻,他正在破牆近前,炮彈越過他的上空,落進礦坑裡,劇烈的震動叫他站不穩,垮落的碎片落在他的四周,卻已經驚不動他的恐懼。
來路被塵土碎石鋪就,其下的屍體早将他的恐懼撕碎,此刻隻剩下驚懼到極點卻仍被使命驅使着的麻木。
“我是個記者……”
王記者顫抖着,拍下這破碎的高牆,拍下遠處飄動的一截紅綢,拍下斷成幾節的□□,拍下防衛軍齊射的數十發炮彈淩空而過。
拍下掙紮着,扯斷壓在廢墟下的殘肢,爬向折斷□□的頭發斑白的鬥士。
“記者,應對報道内容的真實和精準負責……”
王記者手腳并用,爬上跌落的破碎機器組成的斜坡,滾落的碎石和他擦肩而過,迸濺的破片打在他的鋼盔上,單薄的防彈衣被機器殘骸的棱角切破。
“王記者呢?”
“早不見了?你們幹什麼吃的!還不去找!!”
王記者爬過幾人高的破洞,握着斷裂的鋼筋擠進幾乎已不存在的高牆,映入眼簾的,是破碎燃燒着的紅綢子,水泥碎片堆滿了地面,堆砌在漆黑的泥土上,竟是醒目分明的。
他将混凝土碎塊間黝黑的泥土上流下的血河拍下,将天空中燃燒着支離破碎的紅綢子拍下,炮彈又來了。
“小同志,小同志……”
輕輕的呼喊聲将他拉去,他沿着垮塌的廢墟尋找,終于在熊熊燃燒的一面紅綢下找到了被壓住的老人。
“小同志,别亂跑,後方,後方,有人防,人防……”
“老先生!老先生!!”王記者輕拍他的肩膀,想要做什麼,可根本無從下手。
“高危作業區特種人防工事,通曆三十年建成,承建單位,陳關建設兵團三十七師第四工兵團。”王記者将鏽去的銘牌拍下,并不打算進去,繞出去,在這個巨大的礦坑中搜尋。
鞋底走爛了,整個人都慢慢變得褴褛,不體面極了。
整個礦坑外沿都沒什麼人,炮彈也鮮少落在這邊,可稍微向裡一些,被炮彈轟擊的區域,他怎麼敢去,又怎麼能去呢。隻能麻木的摁着快門,機器似得抓尋着焦段,将炮擊一點點記錄下來。
“不,不,不!!”王記者看着新劃過的彈幕,再看看落點,腦子裡一片空白,嘴上嘟囔着,嘴唇發抖舌頭打結,到最後隻能說出幾個音節。
灼目的爆炸暗下,氣浪将未躲藏的他掀翻,鏡片破碎,視野都變得模糊,他爬起來,朦胧間,隻能看到灰蒙蒙一片,泥土飛濺,山體崩塌,整座礦山瀉下許多泥石,向礦坑傾落。
咔——
閃光燈閃爍,為礦坑中帶來了最後一絲光亮,一切皆被淹沒,罪證、慘狀,頃刻即不複存在。
“彈藥能省到你飯裡啊,打炮!一直打到這礦坑埋平,平叛平叛,平字當先!”
“記者?能找到就找,找不到,不知道做什麼去了,說不準就是流竄的叛匪。聽我的命令!”
下雨了。
雨水打在黝黑的泥土裡,片刻便渾濁,混在其中的血液也看不見,隻是黑黝黝一片。
大火仍燒着,甚至随着水流擴散,隻是紅綢子上的火苗漸漸熄了。
王記者護着自己的相機,躺在廢墟中,滾落的山石砸斷了他的右腿,能留下一條命已是他的幸運,隻是動彈不得。
流星閃爍,絢爛瑰麗的尾迹在天邊成群結隊的劃過,倒是和防衛軍砸來的炮彈有幾分相似。
“我許願,我願……”
等他再睜眼,那流星竟近了,那片流星雨越來越清晰,好似天譴降臨。
“軌道打擊!快!上報參謀部,他們打錯了!這個坐标是我們!快!是我們!!”
“什麼!攔截部隊今天沒執勤?有多少人,幾台雷達!”
“什麼叫都要預熱,什麼叫全在冷啟動!!軌道打擊就在老子頭頂!頭頂!!”
“你腦子裡塞的什麼!什麼品種的蠢豬才能說出讓我部機動規避!是他媽軌道打擊!軌道打擊!!”
“參謀部失聯?軌道也失聯!!幹你娘!都是沒卵蛋的蠢豬!閹豬!!”
“滾開!這是我的指揮所!這是我的桌子!!椅子!那邊有椅子!!”
“媽了個巴子的,我是最高指揮!離開我的桌子!!”
嘭!
嘭嘭!!
“聖靈在上,佛祖保佑,耶稣庇護,無上太乙渡厄天尊!!!”
咔——
王記者舉起相機,拍下了最後一張照片,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拍成了什麼樣,隻是要舉起手臂,高高的舉起來,舉着他的相機,将那群惡魔灰飛煙滅的一瞬間,記錄。
“快!這還有個活着的,這!擔架!!”
王記者終在昏迷中蘇醒,雨還在下,隻是小了許多,昏暗的天空仍被烏雲籠罩着,大火燃起的濃煙也為消散。
隻是在一片混沌黑暗中,無數盞溫暖的燈光打了進來,将這混沌撕的支離破碎。
“同志,别害怕,你安全了,安全了。”
“後方,後方,有人防,人防。”王記者艱難地擡起手,好似當初,那位葬在紅綢下的老者一般,指向那被埋沒的人防工事。
他不再能說出話,隻是掙紮着,作着口型,将自己的相機舉起來,遞出去,遞出去。
“人……”
“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