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最後一批輕工業品和生活消費品到了嗎?”司煙搓搓手,哪怕身上穿的再厚實,一直在翻書的手也難免被凍透。
“還沒,你放心,就這幾天了,到了我即刻通知你。”
傍晚突兀下的那場短暫如許的暴雨,唯一留下的痕迹隻剩下一層薄薄的冰面。殷墟的夜晚比起白晝确實寒冷了許多,不知道是向來如此還是唯獨這個季節。
柳挽溪站在陽台上,看着天空中的星星,總有人是不在目光所及之處的,熟悉的人散在廣袤的太空中,不知何時才能在重新踏上同一片土地。
“小姐,柳大哥的消息,南方已經安穩,各方皆有損失,趙乾正在和南方軍區争新編艦隊的指揮權。”戴卿黎走上陽台,剛說完,便有一陣夜風襲來,強勁卻吹不動她厚厚的裙子,隻揚起她的長發,此刻她仿佛隻單單是一個未滿二十的少女。
柳挽溪微微低頭,在風下将碎發别到耳後,看着金刀闊馬站在風中的戴卿黎,忍不住露出個極難掩飾的笑容。
“你啊,幹嘛硬抗着它,剛柔兼濟才能乘在這風中,不顯狼狽,還能縱起萬千風情來。”她将她攬過,輕輕撫順她被吹亂的頭發。
“喵嗚——”白美人從茶案上跳下來,看着門外兩人,一步步走過去,在玻璃門後坐下,看着戴卿黎難以避免的紅了臉。
“小姐,外面冷,白美人也還沒放飯呢。”戴卿黎撫着自己加快的心跳,指了指剛站到門後的白美人,逃也似的鑽了回來。
“陪白美人玩累了早些睡,今晚不用加班。”
“加班!又要加班!!”李藏沙抱着空空如也的咖啡罐,癱軟地靠在咖啡機旁,血絲蔓延的眼睛中已經沒了什麼生氣。
“湧瑾!第二批的清點核驗做完一個模塊了,快回來驗收。”在卷宗中已經看花了眼的衛明柊揉揉眼,确認李藏沙不在屋裡,有些搖晃的站起來,四下看去卻一直找不到,“湧瑾?湧瑾!”
“在呢,衛媽媽。”李藏沙困的有些打擺,哪怕是走回來都要冷不丁打個瞌睡,“咱指揮中心的咖啡都喝幹淨了,從昨天晚上開始,這一天兩夜,計算機的工作強度都比不上咱們。”
“審計工作我們還隻是負責些督查工作,工人和他們全是兩班倒都還沒喊累,我們就老老實實坐在這翻翻卷宗簽簽字吧,别拖後腿。”衛明柊半抱着他,把他架回座位上,看他實在熬不下去了,便尋了個毯子給他蓋上。
“衛明柊,你要記得休息。”李藏沙呢喃着不知不覺便沉沉睡去,惹得衛明柊牽牽嘴角,哭笑不得。
“同志們,誰要是真撐不住了便休息一會吧,磨刀不誤砍柴功,切不要熬得迷糊出了錯。這一批物資很快就能二次封裝送下去了,也是為了後面複核的同志們着想,甯願慢些,也不要出錯!”
一盞盞台燈熄滅,與其說是撐不住休息了,不如說是這些文職軍人自覺分了兩班,還勉強熬的下的堅守崗位,已經熬不住的準備接下一班。
偌大的辦公室内是泾渭分明的一條晨昏線,紛亂的翻閱計算聲成了寂靜夜晚下不曾斷絕的伴奏。
月亮一點點藏進山裡,星星越來越淡,不論是模拟的太陽,還是真實的恒星,都将黎明遺留的黑暗打碎,紛落進人間。
空靈穿霧的鈴铛聲不知在朦胧晨霧的哪一處傳來,直到金紅幡杆挑破重重影障,帶出那微顫的幡旗,禮戈大旗,經幡聖頌,隻前後簇擁着那慢行的禮車綿延十數裡。
璀璨的陽光打在灰冷的晨霧中,泛出金黃色,隐隐籠在盛大的儀仗上,顯盡皇家威儀。
隻是這晨霧也很快散去,從城郊到主城這幾十裡路,紅帶飄搖,花瓣鋪盡,就連侍從撒出的金箔都已經記不清價值幾城。
“姐姐,這宋清山還不知立場,此刻這殷墟交織了許多力量,我怕柳妹妹已經落了下風。”陳婉雖故作淡定,卻還是憂心,這一次不隻是她在鋼絲上行走,此間牽挂未免讓她多了許多思緒。
“别怕,姐姐不是你的負擔,有我們在,柳妹妹又是聰慧的,怎麼會出問題。”筝遷錦笑着握住陳婉那冰人的手,那份熟悉的溫柔仍是無處不在,精心澆灌着那朵她最愛護的玫瑰。
“臣!馬蜚晟!”
“臣,柳挽溪。”
“恭迎娘娘!”兩人都隻穿着官服,卻還承襲着武将的習慣,隻是單膝跪地,不行叩拜大禮。
“儀仗需到行宮方止,還請兩位将軍平身移步,偕本地各官讓開大路!”少年金甲,穿出儀仗大跨步走來。
“請!”陳甯生朗聲高呼,隻在看向柳挽溪時,眼睛裡多了些閃爍。
“前面怎麼了?”陳婉落下車窗,問起外面随侍的神官。
“回神官,好像是當地官員來迎了。陳小将軍将人擋了回去,說必須先到行宮。”
“也好,防務是他負責的,就由他吧。”筝遷錦笑笑,示意陳婉将窗合上,“陳小将軍也是忠威教院出身,本應算在我們這一邊,但我總覺得不對,對他要仔細些。”
“明白,隻是姐姐,該怎麼讓柳妹妹知道?”
“她自然會明白。”
柳挽溪等在路旁,仔細留意着儀仗中的每一個細節,直到教廷經幡和那些神侍神官出現,徹底敲定了她的期待。
“伴駕将軍是勇安,來巡務的是筝姐姐,方千秋到底發的哪門子瘋。”柳挽溪不動聲色的摸出間諜終端,向還在主城的宋清山傳去消息,“不需擔心,戰友。注意,陳甯生。”
輕輕用力,脆弱的終端化為齑粉,宋清山回頭看看自己緊張集結的親信,倒是有幾分要笑話自己的心情。
“卸甲,暫時不需要掐架了。”宋清山遠遠眺望着,心裡已經猜出七八成,“司尋迹啊司尋迹,你才離開幾天,宛如翻天覆地啊。”
“空曠,孤寂。”方千秋望向殿外,目光閃爍,“孤,也該改稱了。”
“老臣此生已無它念,山移海覆不可改臣伴駕之心。”年成令惶恐的跪在大殿上,殿外照進的陽光璀璨,卻讓這個老人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年成令,孤雖未稱帝,卻也早越過了總理制度,聖天禮法推行已久,帝皇之實已無法更改,如今時機已至,不論南北皆都自陷囹圄,機不可失,備禮吧。”
年成令雖跪着,笑容卻是已經咧到了耳根,“臣!遵旨!!”
“第五批艦隊準備出發了,最後一批輕工業品和生活消費品已經到達遼陽,再過幾個小時便能運抵。”老兵又來了,這次手上拿着個保溫杯,又是清晨順便拎了份早餐,“放心吃,我自己的配額裡出的,不占公家便宜。”
“謝謝。”司煙像個孩子一樣,笑的燦爛,接過早飯還有些腼腆,隻是咕咕作響的肚子已經等不及。
“你肯定又一晚沒睡,不然哪能這麼餓,送餐的同志還跟我說呢,廚房那邊每天都要第一份就出你的餐,要不然他怕你餓昏在這。”老兵年紀大了,看司煙就仿佛在看自己的後輩。
“我知識不夠,理解不了這麼多東西,要記下來,所有設備都有洩露風險,我又不能把一整個書庫抱回去,就靠着腦機,死背,背下來再說。”司煙抱起保溫杯灌了一口熱茶,驟一下被燙白了舌頭。
“突突!斯哈——”司煙吐了吐茶沫,大喘了好幾口氣,“回去,我就是百科全書。”
“慢點慢點,晚上那麼多時間都用起來了,不差這兩口飯的時間。”
“許同志快從第五批艦隊下來了吧,這些我差不多背完了,還想再去請教一次總師們,若是差不多了,我便帶着下一批艦隊回去。”
“好,你的話我一定帶到。”老兵頓了頓,有些不忍心,“從我個人而言,我還是希望你能多留些日子,許多地方你還沒去過,太可惜了。”
“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在這的兩天,我也看到些不是技術書籍的資料,有很多研究殷僞政權和雲夢僞政府的文件資料,很不同。”司煙和嘴裡的燙包子做了許久的鬥争,接着說。
“在那邊,不說基層,就連那些勳貴子弟也接觸不到這邊的政治思想,真實的内容幾乎都銷聲匿迹,連個幌子都沒剩下,隻有幾家媒體幾十年如一日的編織謊言。還是過去那套,制造分裂、偷換概念、曲解崩解。”
“他們屢試不爽,若真的沒有方千秋撕破民主的外衣,恐怕還和雲夢那邊一般,活在民主的幻夢中,所有人都隻做被資本政治操控的傀儡。”司煙接過老兵遞來的紙巾擦擦嘴,又抱起保溫杯灌了兩口。
“不過,你們的研究也有局限,就像殷僞,你們主流認為它是為資本主義服務的帝國主義,用封建禮法制造階級,并用階級對立破壞團結。這實際上還缺一些。”
“本質上方政府是一個依賴外來援助支持和政權内部派系鬥争平衡的政府,核心卻是軍國主義,他一手培育的軍人階級才是他的中流砥柱,政權的核心力量來自軍人資産階級和壟斷大資産階級。”
“我看到有很多學者希望,基于東灣那邊的成功經驗,繼續為和平統一努力。”司煙回頭翻了幾份檔案出來,“這是誤判,資本主義确實注定在剝削輪回中走向滅亡,可軍國主義的補充強行壓制了這一點。”
“帝國利益和軍人利益是綁定在一起的,普通人沒了進入軍隊、政府和教廷的辦法,甚至,他們還在被逼着變成奴隸。”
“在曆史上将,這樣壟斷的軍人階級和官僚階級,一定會腐敗、朽爛,可是同志,他們隻需要學會如何使用軌道武器,如何穿上戰甲,就可以屠戮一顆星球,他們不需要技戰法,他們的存在就是維護統治。”
“和平統一沒有希望,隻有武統了。”司煙的雙眼滿是休息不足的赤紅,他有些昏沉,隻覺得天旋地轉。
“小同志!快!跟我走!”那老兵也隻來得及記下他的話,他敏銳的捕捉到外面刺耳的警鳴聲,扶起虛弱的司煙沿着通道向外跑去。
“疏散!疏散!艦橋準備!!”許秋寒正在第五批艦隊的屏衛艦上巡視,這已經是最後一艘戰艦,檢查完就要回到地面了。
可那顆小行星偏偏在這個時候因為虛空隧道的影響,偏離了軌道,擦過幾顆附屬行星,直奔主星而來。
出現的太突然,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将它分階段打碎,隻能嘗試将它解體,分成更小的一塊塊,讓人造大氣最後減緩它的威脅。
“武庫艦!攔截導彈就位!”
“射!”
幾束希望的焰火飛去,在那小行星前甚至算得上是渺小,隻是下一刻,光芒大盛,它無聲的崩解,垮塌成一塊又一塊。
“持續監測,準備反物質彈頭。”可艦隊上的氣氛并沒有變輕松,他們對這顆龐大的小行星了解太少了,不清楚它的構型、成分。
“通知地面!!一級災害準備!!”那些分解的碎塊殘骸也隻是速度略緩,偏移軌道的也隻是小部分,它們好像是認定了這個方向。
“二次攔截!不要吝惜彈藥,給南方同志的援助我們還能再造!”
“通知艦橋,屏衛艦做好犧牲準備。”許秋寒敏銳的察覺到不對,根據這顆小行星的崩解程度,它的核心硬度或許強的過分。
“屏衛艦準備!”
反物質彈頭砸在小行星上,物質湮滅迸發的能量将裹着它的剝落體掀飛四散,低密度外殼頃刻間消散,隻是能量迸發的強光暗下後,那核心的密度高過了預估,幾發彈頭攜帶的反物質沒能将它抹去。
“再次攔截!!”
“來不及了!”
幾艘武庫艦上,按照規章攔截的指戰員此刻心若刀絞,他們比誰都清楚這一刻小行星若真的就此砸下去,這顆行星恐怕要從頭來過了。
“打!就算是在大氣中攔截,也要打出這一發!”
“夠了!我們的火控雷達根本穿不過大氣,盲打和殲星有什麼分别!”
參謀室陷入死一般的沉靜,雷達上,那一片繁亂的信号在一點點穿過艦隊,甚至近防炮、近衛防空導彈已經不計代價的打出,卻隻能讓那些微不足道的剝落體潰散。
“沖擊準備!”許秋寒喊的撕心裂肺。
疏散艙、逃生艙花似得繞着這艘龐大的重裝甲屏衛艦綻開,遠去,隻留他和艦橋上接管駕駛的指戰員。
星空中最笨拙的盾,張開自己山巒一般的裝甲面,橫亘在小行星和遼塵主星之間,所有矢量引擎統統對準家的方向,加力點火,沖上去,迎上去。
“各單位注意,全力搜救本艦疏散逃生人員,同時展開地面救災工作,以人民生命安全與國家财産為第一要務,人民萬歲,解放軍萬歲。”他從舷窗看去,那小行星好慢好慢,讓他來得及看清星空産物那緻命的瑰麗。
讓他來得及回想自己的命運,來得及思考理想的未來,來得及留下自己的一腔抱負。
“全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細碎的剝落體山石般大小,成群的砸在外裝甲上,一塊塊十數平方米的複合闆被撞的彎折,破碎。劇烈的震蕩讓整艘戰艦都在顫抖,好似一個舉起大山的人。
那核心,好似一把利刃,破開它最堅硬的裝甲,碾碎其後複雜交織的支撐結構,哪怕是龐大的機械臂也被碾的粉碎。
窗甲滑落,短暫的,他看不到了。
這片刻,永恒停在安甯寂靜之中,行星殘骸和少将巨艦之間,隻剩最後一道薄薄的基甲。
“天體災害等級評估,降為二級。”旗艦上,AI溫柔的聲音輕輕回蕩,卻好似把柳葉刀一片片剮片着每一位指戰員的内心。
“搜救!!搜救!!!”
“搜救!!!!!”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隻剩下一根頭發,一片指甲,也要帶出來!也要帶出來!”
搜救艦從每一個方位籠來,蜂群一般圍在破碎的殘骸外。
順着小行星沖擊的方向,整艘屏衛艦斷成兩節,向前折去,大小不一的殘骸被抛出去,在斷處之後灑出一大片錐形垃圾帶。
而那顆小行星,就靜靜懸停在錐形帶和折口之間。
呼——
嘶——
呼——
沉悶的呼吸聲是太空中僅剩的聲音,四周的殘骸碎片都很規則,顯然是結構受到負荷範圍外的沖擊時,自然崩解的結果,也留下了他一條性命。
剛睜開眼,黑暗都是朦胧的,夢幻的一抹毛糙蒙邊侵染在視野中,他一時摸不清是什麼情況,本能讓他掙紮,可他剛剛蘇醒的理智讓他一點點放松下來。
“系統自檢。”許秋寒将目鏡喚醒,發現已經徹底壞了,怪不得剛睜開眼時,是直接透過休眠的目鏡用肉眼看出去。
“恒壓、恒溫系統正常,外裝甲結構崩解,動力、供電系統因基甲變形斷線,維生系統斷電,備用電運轉正常,制氧正常,備用生物定位信息傳輸器正常,光學系統離線,内襯無破損。”
“搜尋通訊頻段。”目鏡壞了,許秋寒隻能依靠肉眼找尋四周最大的那塊殘骸,以他所處的情況,找到一塊足夠大的殘骸作為參照物,并想辦法爬到上面,能讓他的生存機會變大許多許多。
放眼望去,身周一片片殘骸宛若一塊塊浮空孤島,一時之間也讓他分不出孰大孰小,隻好找到最近的那一塊。
目鏡和光學系統都壞了,他不再能依靠測距儀估算距離,隻能依靠自己的感覺。
“就你了。”許秋寒拿定了主意,挑了一塊最順眼的殘骸,緊接着,想要在身上找塊外甲的碎片扔出去,用微弱反作用力飄過去。
可動力背包斷線了,現在的許秋寒使不動自己的手臂,哪怕他用出再大的力氣也都是徒勞。
“呼!”許秋寒已經出了一身汗,他隻試了試,就知道動力系統的斷線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幾乎是已經徹底離線了,或許隻剩下備用電在工作。
“外照明設備還有幾項能夠工作?”
“全部離線。”許秋寒徹底閉上了眼睛,不甘一浪又一浪的從内心深處翻湧上來,為什麼,明明有那麼多可能會直截了當的死在撞擊中,卻偏偏要他躺在這,像個雕塑一樣,等待,等待。
“繼續搜尋通訊頻段。”許秋寒看着視野中大片大片的殘骸,堅決地覺得自己不能死,明明已經在最危險的時候活下來了,可他能做到的,隻剩下保存體力,靜靜等待。
“呼——”
“呼——”
“呼号12395,這裡是搜救單位,請應答,請應答。重複,呼号12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