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江滿烴肅穆站住回了個軍禮,接着向前大步走去。
“組織上再次确認,經過三個月的高強度訓練,西南抗聯所發展領導的幾個艦隊集團都已經熟練掌握了現代裝備和現代作戰體系,已形成成熟堅韌的戰鬥力……”
“你接替指揮,我自己去殷都。”
“不行!”江滿烴輕飄飄的聲音像一道晴天霹靂砸進錢舒文的耳朵,“要去,整個重攻艦隊一起去!”
“錢舒文!”
“到!”
“服從命令!”
江滿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讓他跟随,獨自一人在走廊中越走越遠。
“台柱子都上了,今這出完璧歸趙真算是值的看。”
冷清的戲院裡零星坐着幾個人,卻也完全不懂戲,也沒有誰知道今到底唱的哪一出,隻是一味在叫好。
接頭的兩個人隻是一瞬交錯,便沿着原本的方向離開。
不多時,文本原封不動的出現在了鄭伯的辦公室裡。
“鄭伯!明天沒有演習任務……”司煙推開房門,卻正看到鄭伯背着身讀些什麼,敏銳的直覺讓他立刻又關上了門,沒來得及說完的話都咽了回去。
“進。”
司煙又推開門,自然地接着說:“是方千秋又來催促戰況了嗎?”
“沒,隻要北方艦隊沒有理由南下,他便有時間積蓄力量,他倒是很有信心能在軍備競賽上打敗我們。”鄭伯絕口不提情報的事,卻也正常,司煙也沒多想。
“明天沒有演習任務,我命令艦隊換裝實彈了,我來和你報備下,剛才已經和指揮中心講過了,各環節都确認一下,下次演習别真打出實彈去。”司煙說完,看看屋内又看看外面,接着說,“那我先回去了,上次演習的小論文還沒交。”
鄭伯看着那門關上,緊張的背在身後死死握着手腕的手終于松開,手汗已經将紙張打濕,皺起來看不清原本的字樣。
淚水無聲地從他爬滿皺紋的眼角滑落,又無聲地消失在地闆上。
狹小的屋子裡裝滿了他無處宣洩的無聲的悲傷。
他輕輕轉過身,看着桌上擺放着的幾個小物件,歲月也在它們身上留下了應有的痕迹。他輕輕擦拭着,摩挲着,讓那些回憶一點點回到腦海。
“你不會留下名字。”
“我不在乎。”
“可能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你都感受不到自己的成就。”
“我能堅持。”
“你會經曆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志犧牲。”
“我會堅定地執行任務,堅決地履行使命!”
“可能你奮鬥一生也等不到地下戰線徹底被啟用的那一天。”
“必須有人去建設和領導地下戰線。”
“你會經曆最殘酷的痛苦。”江滿烴的聲音再一次回響在他的耳邊。
隻是這一次,他早已過了中年,一步步,一年年,更接近生命的垂落。
“我……”
“我會忍耐。”
他的聲音變得哽咽,嗓子緊緊糾在一起,就好似他的心,他一字一句,艱難地說出當年意氣風發,滿腔熱血做出的承諾。
“并且永遠不會麻木。”
“同志你好,江源。”江滿烴走過狹小的廊橋,向小船上的三個年輕人伸出手。
“磬再。”
“風錦。”
“牽梓。”
小船悄無聲息地離開港灣,融進一望無際的深空中,一點點消失不見。
方千秋坐在龍椅上,從大開的殿門看出去,映入眼簾的卻是空蕩蕩的大場。
浪潮拍過來,卻碎成星海。
将他的世界鋪滿。
恒星閃爍着,将他的思維吞沒。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也将到我,撒豆成兵的時候了。”
“報!!”
“報——!!!”内官匆匆自宮門跑進,明明是小步快跑着,卻在整個大場中隻像個慢慢靠近的小紅點。
“陛下!殷都防衛司的人圍住了宮門!”
“是他回來了。”
方千秋并不意外,或者說,他也在等這一天。
“傳彭誠舒。”
“這……”内官支吾着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還是硬着頭皮應下,“遵旨。”
“彭将軍,彭将軍!”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外宮巡邏,内官側着頭,斂着眸子瞥了一眼高高的士兵,又忙低下頭去,隻能小聲呼喚着,向外宮彭誠舒的居所跑去。
“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彭誠舒從宮牆上走下,大步向他走來。
“彭将軍,陛下傳召。”
“殷都防衛司意圖不明,局勢緊張,難以受命。”
“彭将軍,小的若是真敢如此複命,第一個掉腦袋的恐怕就是小的了。”内官蹈着小步子,急忙忙追上去。
“等我殺了該殺的人,自然會向陛下請罪!”彭誠舒突然停下,内官險些撞在他身上,他招招手,點來兩名親兵,“把他綁了,送回内廷,就說舉止莽撞延誤軍情,請陛下定奪。”
“嗚——!嗚嗚!嗚——!”内官在殿上扭動着身子,不住地發出聲響,雖聽不真切,可誰都知道他在喊冤。
“朕,盡力了。”方千秋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揮揮手,不願再聽那些聒噪。
噗——呲!
嘩!
親衛收刀,走下長階,血緊随着他的步伐淌下來。
内官不知從哪湧來,紅布帶淩亂飄散着,簇擁到階上,将一切收拾妥當。
“彭誠舒還在等着你。”方千秋放下揉捏着鼻梁的手,慢慢睜開眼,向一邊側過頭,落在不知何時出現的江滿烴身上。
“是你逼得他,卻又要讓他忠心。”
“朕要顧全大局。”
“是人總會犯錯,按照你的話說,是他的命數到了。”
殿門一點點關上,殿裡一下子暗下來。
“那我的命數呢?”方千秋饒有興緻地看着江滿烴,他仰着頭,卻勾着嘲諷。
“人怎麼活,都是在大局下自己選的,就算事到如今,你也有得選。”江滿烴将手搭在劍柄上,側過身來,正對着方千秋站住。
“我沒得選,你就算能打過我,也打不過星象集團。”方千秋揮揮袍袖,無所謂地站起身,“我也不想選。”
“北方的戰線平穩,我們随時都能騰出手來。”
“你是說長城戰線?”方千秋嘲諷地笑了笑,“打了四十多年,不分勝負,偏偏現在就能南下了。”
“江滿烴,”方千秋繞過他,走到大殿中央,“不要做夢了,看看這些,這些才是現實!”
“為什麼?”方千秋擡着手擁抱着他的江山,一步步向江滿烴走來,“你總是活在虛幻的想象中,你我聯手,軍政合一,這四十年足夠我們擺脫星象的傀儡!”
“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方千秋,你江滿烴早已經不知道葬在哪裡了!”
“你殺了柳風,卻沒能真的粉碎北方艦隊,反倒是各地服服帖帖的軍閥又為威作福起來了,方千秋,你想起這些,不會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可笑嗎?”
“你萬萬沒想到你嶽丈留給你的帝國,會腐化的如此迅速吧!”江滿烴拔出寶劍狠狠劈在龍椅上,轟隆一聲,那碩大的龍椅轟然坍塌。
可卻不是沿着刀口斷成兩半,反倒是四條腿先行垮塌了。
“腐化?”方千秋笑了笑,指着那堆爛木頭嘲笑,“這些就是我的國之柱石,脆弱不堪嗎?可他們倒了這座宮殿會坍塌嗎!他們會失去這一切嗎?”
“不會!”方千秋張開雙臂在大殿中央緩緩轉了一圈,“這一切都還庇護着他們,他們,還有我,都在享受着這世界上最難得的奢侈,九五至尊啊!”
“他們爛透了又如何,他們的生活甚至不用思考,他們隻需要将這些木屑漏到人間一些,讓那些人感受到上位者的恩賜,這就是統治!是我創造的統治,是我創造的貴族!”
“貪婪,人掌握了權力之後的貪婪讓他們想成為新的貴族,可隻有這個帝國才能讓他們成為貴族,于是,他們必須去維護這個帝國,他們本就是為了腐化,腐化就是我的立國之本!”
“筝家人還在嗎?”江滿烴收劍,也沒了情緒,“你口中的貴族在哪呢?”
“方千秋,這些人,不是阻止你稱帝,最終被你親手鏟除了嗎?”
“哦,你留了一個。可就一個,卻日日痛苦。”
“你放屁!”方千秋疾走幾步,站至江滿烴身前,“她若不是忤逆我!”
“忤逆你的貪欲嗎!”
“忤逆帝王!”
“一個名叫帝王的貪欲!”
方千秋猛後退幾步,搖着頭,卻蓦然站住,“你住口!”
“你的忤逆還不夠嗎!”
方千秋指着江滿烴,憤怒讓他渾身顫抖。
“朕是不容忤逆的,可朕寬宏,為了這個天下寬恕了一次又一次,江滿烴,你還要什麼!”
“這場鬧劇已經到了落幕之時,方千秋,我可以預見,在你這個帝王面前,隻有一條血腥肮髒的斷頭路。”
“你是要拯救我嗎?”方千秋僵硬的臉上一點點扯出一個難看極了的笑,“你是在可憐我嗎?”
方千秋仔細看着江滿烴,他看着他的白發,突兀地竟在心中生出無邊無際的悲戚。
“你快死了,江滿烴,你就沒打算活着回去。”
“你死吧,帝王的路,在兩旁,皆是深澗。”方千秋落寞地轉過身,一步步走向他坍塌的皇位,“不論怎麼選,都是要死人的。”
“隻有你,在意那些蝼蟻。”方千秋偏過頭,眼中盡是憐憫,“隻有你,之後是你的養子,在這裡,你們的一生注定孤獨。”
大殿的門無聲打開,彭誠舒帶着人一步步走進大殿,盡是甲片相撞之聲。
“在這,不論發生了什麼,我們永遠都是同一種人,利益,遠比血緣更加可靠。”
噌——!
铛!
哐啷啷——!
江滿烴挑開長刀,拎着劍,孤身站在大殿中。
“以你被殺的名義清君側,或許真的有許多人不會阻攔,會有許多牆頭草在中間搖擺,比統一戰争的名義要有優勢。”
“外面殷都防衛司的人又隻是聞訊護衛皇宮,我更無處怪罪。”
江滿烴不語,隻是在戰陣中左右支應,利刃擦過他的白發,卻也被他犀利的目光鎖定,直直将靈魂擊碎。
“你想好了一切,代價卻是自己遲暮的生命。”
“不過再算一算,倒真是我虧了。”
利刃滑過腕間,血從劍刃兩側濺出,落在江滿烴的戰甲上。
“你一死,有人便要把自己當作下一個帝國軍魂了。”
“會是誰呢,是柳家那兩個叛逆的孩子,還是小煙尋扶持起來的那個戀家的孩子?”
铛!兩柄長刀将長劍卡住,四面沖來的禁軍提刀壓下來,江滿烴隻得松了長劍,一手掩着抽出腰間短刃,狠狠撞在一名禁軍身上,短刃的寒光隻是一閃,便在那人下颏帶出了血。
“他們成長的都不錯,我很喜歡。”
“也算是江柳真正的帝國傳承。”
江滿烴在那死人手中接過刀,接連挑開追來的幾把鋼刀,緊緊追着向後退卻的幾人,殺進人群,一時之間竟有了些潰亂之勢。
“江滿烴,殺啊!殺!殺!!!”
方寸大亂的禁軍被吓破了膽,逃竄中竟一頭撞在友軍的刀刃上。
江滿烴漸漸放慢了步伐,持着刀,踏着漸漸積起的血水,防備着即将重整陣型的禁軍。
方千秋拔出飛插進身後牆壁的長刀,将那接近他三分之二身高的長刀拖到高出幾階的高台邊,甩了出去,重重濺起許多血花。
“殺!”
哒——
燈光追着軍靴沉重清脆的腳步聲亮起,等腳步停歇,最後一圈無痕燈亮起,投影閃了閃,懸在他面前。
自柳正文身後,各崗位指戰員、技術員也走進艦橋,進入崗位。
“報告,各單位全部滿勤,第一批次的物資補給也已經全線完成鋪送,這是衛戍集團和緊急預備艦隊指揮中心的确認函。”柳青将文件放下,接着說,“由王記者主筆的宣言也在其中。”
“做好準備……”
叮——!
三四把長刀齊齊振飛刀天上,在落下之前,刀光閃過,血凝成花瓣,被刀刃引着,由圈的外沿向中心綻漩。
血,沿着戰甲上的刀痕流下,殿外的禁軍水一般填進空缺,落腳的地方已經需要在屍體間探尋。
厚重的喘息聲和他過載的引擎聲交相呼應。
灰黑色的戰甲疊成牆,聳動着,卻不敢靠近。
江滿烴側身看向高台上的方千秋,擡起左手,放在面甲上。
咔!
面甲落下,将老爺子淡然的目光遮下。
“來。”
江滿烴在血水中拎出一把斷刀,左手微抖,将血水甩下。
噌——!
叮——叮!
倉!
血水飛濺,刀光緊追着血滴飛至,胸甲被快刀斬成兩半。
斷刀橫在左側,将側來的暗刀擋下,右手長刀順勢挑起壓下來的幾柄長刀,抽身借勢向右沖去,斷刀上挑,将幾人逼退,又猛向後扔去,正将沖來的禁軍刺飛。
刀光緊追着,向被砸亂陣腳的人群中沖去,幾步間挑開數個面甲,又抓到一把斷刀。
“大人,用槍吧。”副官緊緊跟在彭誠舒身邊,眼看局勢越來越難看,忍不住低聲問詢。
彭誠舒暗悄悄向上看了一眼,方千秋享受的表情被他看得清楚,隻能咬咬牙,“不行,要是真動了槍,今天的事就真是禍事了。”
“那怎麼辦?”
“這老頭活不久,放心。”彭誠舒壓壓刀柄,看着殺不盡的禁軍,決心要将縮頭烏龜做到底。
“我去吧。”副官有些急切,壓着刀就向前走去。
“停!”彭誠舒低聲急喝,“這老頭年輕的時候,新兵連入選八一隊國賽奪冠,第一次全軍比武第一,太空軍比武第一的蟬聯記錄到帝國始建還是第一。你要去送死嗎?”
噌——
噔——!
斷刀在人群中飛出,擦着彭誠舒的面甲,直直紮進木牆之中。
彭誠舒咽咽口水,将副官推開,“老實呆着。”
“老頭子,累了吧。”方千秋擺擺手,讓禁軍散開一條路。
江滿烴持着刀,慢慢轉身,甲上流着血,已經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休息吧。”
方千秋走下高台,龍袍垂進血潭,絲綢吸着暗褐色的血水,一點點攀上來,染了重工刺繡,也讓他的步伐越來越重。
“從上一代人開始,跟我僵持了整個後半輩子,也該換換了。”
利刃破空之聲驟至,刀風吹歪了他的冠帽,幾縷碎發落下,被剛剛橫至的利刃斬斷。
方千秋挺直了脖子,體溫驟降,整個人幾乎僵住。
可等了片刻,隻有脖頸處微痛。
胸前威武的龍頭起伏,深呼吸穩住了他險些崩碎的心神,他偏出一小步,躲開利刃,一步步走近。
手輕輕放在江滿烴的面甲上,推開。
卻驟然落下。
方千秋下意識閉着眼,後退幾步。
“我或許會輸。”方千秋猛張開眼,死死盯着雕塑一般的江滿烴。
“可你吓不到我,橫屍遍野,星球崩滅,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會選擇束手就擒,去搞什麼和平統一。”
“絕對不會。”
“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