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關着燈。
“與我部交戰的作戰序列中,除去第一守備艦隊之外,多出了來自于北方集團的作戰序列号,根據情報,彭山已經放棄了在第一連舍空間站群,轉而維持渡關防線,樞梁已經成為北端戰場最重要的突出部支點。”
“根據戰報,最東端的重攻艦隊已經放緩攻勢,以牽制任務為主,保障第一連舍空間站群作為樞梁星系後方的進攻戰略跳闆。”
“西端戰線,柳正文總指揮負責的綜合艦隊及特戰艦隊,正在和南方軍區的速備艦隊作戰,戰線烈度、密度極大,戰況十分焦灼。”
“另外,衛戍集團已經做好強攻樞梁星系的準備,以緩解我部在突破渡關防線上的壓力,完畢。”
會議室關着燈。
隻有她一個人。
她獨自坐在長長的會議桌的一邊。
思考。
她的眼睛在這無邊的黑暗中,閃爍着微弱卻永不熄滅的光。
漆黑的瞳孔,正映着璀璨的星空。
“等我打下渡關,現在還沒到攻打樞梁最好的時候。”
她孤獨地站在艦橋中央的指揮台上,有些焦急地輕壓着左耳的耳機。
“我不知道林氏或者是陳甯生,他們手裡有多少兵,他們是精兵,除了意識形态,和我們的部隊接受的一套教育和訓練,單線突破再行合圍太難了。隻能全線開花,把主攻方向藏起來,一口吃下樞梁……”
“可要是吃不下呢?”
“西線是方千秋的嫡系和南方軍區,東線是北方集團和勇安,恰恰因為彭山的放棄,樞梁的北方集團和勇安的艦隊被分割了,在他們摸不清主攻方向的前提下,我們能做到。”
“這是一次冒險。”
“我明白,但是勝算很大,而且,這樣做我們就在渡關有了優勢。”
“我打的下渡關。”
“代價要比這樣做大的多。”
“可是按照這個計劃,你的衛戍集團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總要有人去打破即将僵下來的局面,打下了樞梁,就等于攻破了渡關。”
“這是預備艦隊的任務。”
“這是我們一同執劍的戰争。”
“一着不慎,你會死在樞梁的!”
“我不怕!”
“我怕!!”
通訊兩端,沉默,短暫,卻刻骨銘心。
“我們都不會死。”
“這是戰争,戰争。”她緊緊攥着拳頭,站在孤獨的指揮台上。
“你是我見過的最理智的人,可現在,你又是唯一一個……”他一步步越來越洶湧的情感一下子堵在胸口,說不出,道不明,“讓你毅然決然擋在這一切可能的犧牲面前的,是你的愛嗎?”
瞳孔微縮,她退後半步,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請,不要用同志之類的話,遮掩我的探求。”
通訊那端,步步緊逼的聲音一點點壓在她的理智邊緣。
“後半輩子,别讓我恨你。”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拼成一個冰冷冷的句子。
“樞梁星系,你可以去,我也可以去,可也隻有我們,我已經命令湧瑾去渡門七協防,減輕你的壓力,也可以幫我從連舍十四發起進攻。”那聲音冷靜的出奇,卻藏着顫抖,“我會活着,帶着我的艦隊,和你一起攻破渡關。”
“司煙,别讓衛戍集團付出不必要的犧牲。”
“人民武裝,為人民。”
透亮清澈的淚水……
滴落。
摔碎。
變成一片碎珠子,散開。
将自億萬光年外的恒星跨越億萬年而來的光,彎折。
會議室關着燈。
隻有她一個人。
黑漆漆的,枯坐。
“報告!”通訊兵走進門,燈開始一盞盞亮起,“緊急預備艦隊,參會指戰員已集合完畢,請指示!!”
柳挽溪擡起頭,看向門外長長的走廊,在兩列肅穆站着的指戰員之間穿過,看到盡頭,英姿飒爽的少年舉起一直托在左手的頭盔,笑了笑,放下面甲,轉身離去。
一點點,消散。
“進。”
門外的指戰員們走進來,坐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柳挽溪的身後,包含了整個戰場的投影亮起,放大,最終落在渡關。
“同志們,基于戰場局勢的變化,以及快反艦隊的支援,我希望渡關戰場由牽制、壓制轉為主攻,不再等待東端戰線的勝利擴大戰果……”
柳挽溪的眼神堅毅,她打定了注意,要為拼盡一切去打開局面的衛戍集團,創造一個可以接受失敗的戰場環境。
而不是枯坐等待。
“各單位注意!矢量引擎準備!橫軸翻轉!”
人工重力将艦内所有物件都死死附着在逐漸翻上去的地闆上,所有人、設備都吊在天花闆上。
迎彈面的裝甲已經大量破損,沒有時間更換外甲,隻能用這種方式調換左右舷。
“縱軸翻轉!”
就算有維生系統的輔助,長時間的倒吊仍然會威脅生存。
舷窗外的星星畫出一個套着一個的亮圓,等視野穩定,完好的左舷已經成為迎彈面。
“換甲!”
在爆轟的另一側,爆炸的火光透不進來,幾近隐身的星空塗裝被另一側的爆轟映出邊界,又急速消失。
幾條機械臂合力将外艙備好的外甲拉出來,推到限位器上,又在内側一塊塊挂上反物質湮滅反應裝甲,最後翻轉到外側。
如此反複。
“部署無人近防平台!艦隊後撤!武庫艦準備,巡洋艦電子戰單位準備!”
艦隊漸漸脫離躍遷增程彈鎖定的坐标,司煙遠遠看着那一片密集的爆炸的厚重光幕,耳邊傳來火控雷達鎖定的滴答聲,緩緩舉起手,悍然落下。
“是時候打碎他們對防禦磁場的幻想了。”
星象集團的躍遷增程彈在旗艦艦隊面前編織起一片密集的火力網,彭山坐在指揮台上,背後卻是兩個龐大貪婪的割據政權。
他正滿意的看着雷達上一片極為廣闊的雜波信号,忍不住大笑,“還把我當作那個落後的瞎子,想要突進到我的火控雷達之外,可他不知道的是,我這真金白銀從星象集團換來的戰艦,早不是從北方艦隊偷來的落後的廢鐵!”
司煙盯着雷達,靜靜等待着武庫艦射出的彈幕出現在雷達上,出現在搜索雷達中段的那隻艦隊前。
驟然,在躍遷反艦導彈從曲速中退出,抛掉反物質增程曲速動力級的一瞬間,它們鬼魅一般出現在了雷達上。
“裝填分體磁擾彈頭。”
“武庫艦各發射井,齊射!”在旗艦背後,在艦隊的最後方,所有外甲闆完全掀開,毫不設防露出的成百上千個導彈發射單元,一齊将彈體彈出,“各艦雷達陣列注意保持數據鍊通暢。”
“白癡!一群白癡!我們的炮彈砸出去都做了什麼!”彭山看着遠處被黑漆漆的物質湮滅所覆蓋的艦隊,驟然,那裡爆出刺目的光輝,接連的,是不知道多少也不知道舷号的許多戰艦接連炸開了。
“将軍!我們的炮打不到他們了!”軍官冒着冷汗,絕望地看着數據鍊上傳來的接敵艦隊雷達信息,這種情況早在意料之中,可他們的判斷明明是雙方的雷達探測、鎖定範圍基本一緻。
可如果,不,現在已經可以确定了。入侵而來的艦隊,他們擁有這更先進的雷達和火控。一開始躍遷進入他們的雷達探測範圍,隻有兩個可能,要麼是知道他們的雷達參數,進入到火控範圍内,再退出,讓他們産生勢均力敵的錯覺,并不會先行攔截。
要麼,就是一次失誤。
可現在,不論是計謀還是失誤,過于自信,沒有在重力場外圍布置艦隊的彭山,已經能預想到自己的艦隊是如何在這樣的絕對劣勢中被消耗的。
“壓上去!”彭山重重一拳打在指揮台上。
“将軍,我們還是先脫離吧!”
“我說壓上去!!”彭山掏出槍,瞄準,在那軍官剛剛露出恐懼的眼神中,扣下扳機,“想一想你們在殷都的妻兒,難道要禁軍踏平我北方集團的軍眷住所嗎!”
“壓上去!!!”
“報告!雷達識别到彭山部旗艦艦隊!!”
“兔子急了,要咬人了。”司煙看着雷達,目光像是懸在整個戰場之上,“各護衛艦、驅逐艦單位注意,準備視距内接戰,武庫艦自由開火,消滅守備艦隊。”
“樞梁星系高烈度戰鬥通報,将軍,要不要協防?”郭正銘已經幾天不敢合眼,從王升被押回殷都,王老爺子的頭留在渡關開始算,他一刻都不敢松懈。
“協防?”郭正銘拉過星圖,看看樞梁又看看殷都,最後目光卻落在那幾個來自北方集團的軍官身上,咬咬牙隻能說,“還是得協防。”
“命令,讓……”
“報告!躍遷信号報警!”
“報告!各陣列搜索雷達捕獲大量接近信号!”
“都他媽傻啊!!近防!!!”郭正銘的瞳孔緊縮,恐懼一下子将他完全籠罩,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抱着頭蜷縮在指揮台的角落。
轟——!!
劇烈的震動在雷達捕捉到的信号群消失在艦隊近前的一瞬間傳開,将艦橋上所有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軍官甩的到處都是。
“反擊!反擊!!”
“壓上去!!!一個都不要走脫!”柳挽溪的旗艦沖在前頭,整支艦隊,直直躍遷進渡關空間站的重力場核心圈。
突擊護衛艦龐大的陰影在艦橋前滑過。
郭正銘擡起頭,卻看到那面赤紅掠過,耀目的五角星似乎要穿透玻璃砸進來。
那節染血的柳枝,好似是鋒利彎曲的鐮刀,狠狠地在他視線中劃過。
一門再普通不過的副炮低下頭,黑洞洞地,龐大的炮口靜靜盯着他,在這快速的交錯之中,時空幾乎靜止,隻剩下這象征着死亡的對視。
光亮,幾乎要将他的視網膜撕碎。
一切都被焰火吞噬,舷窗破碎,他卻什麼都聽不清。
隻覺得一股龐然的力量将他向帶來死亡的那顆滾燙的炮彈推去。
他甚至來不及張開嘴。
轟然的爆炸從艦橋沖出來,湧進整個中央甬道。
龍骨整條線,變成爆炸的中心,從頭到尾,又從中到側。
“嗚呼!!!”開出這一炮的炮組歡呼着舉起手,幾個漢子都紅了臉,扯着嗓子呼喊着,“就一炮!!一炮!”
“這就是你北方的工人爺爺,親手用機器打造的炮彈!老子還有一倉庫,來啊!!”
“來啊!!!”
艦隊在瑰麗的爆炸中穿出,又被另一團璀璨的火光包裹,一下子沖進敵陣的旗艦艦隊,變成直直插進心髒的一柄尖刀,不等健壯的四肢打上來,已經幾乎将他的心髒撕碎。
一直在外圍僵持的支艦隊合圍上來,在這一片混亂中頂着臨時組織起來的阻擊火力沖上前去,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讓直直殺入中心的首長,變成無援的孤軍。
“一鼓作氣!拿下渡關!!”
“一鼓作氣!拿下渡關!!!”
“急報!!!”夕陽,挂在絢爛卻層層分明的天空上,灑下鮮血,全浸染在空蕩蕩的大場上。
内官匆忙忙一路小跑,從那頭一點點挪到這頭。
“陛下!!!”
“陛下!!!!!”
“樞梁被圍,渡關危急,若無精兵良将,恐無力回天!!!”
“陛下!!!”
噌——!
人頭飛起。
血,灑在林晚意頸甲外的絨毛上一點點染進去。
“可惜啊,這麼鋒利的刀刃,我本應有許多。”方千秋從大殿中走出,看着天空,那血色的河山。
“陛下,臣還堪用。”林晚意秉着劍,微微欠身。
“南元和武靈的兩支艦隊已經很難支應,若是沒了你的肅清艦隊,朕真不知,這殷都與最原始的天空,有何區别。”方千秋低下頭,看向低着頭的林晚意,“朕本想為陳甯生尋一個可靠的人,卻沒想到,你能如此,獨當一面。”
“陛下與陛下的江山朝堂,慣是會小瞧女子的,不是嗎?”林晚意仍低着頭,可她的話,好像讓方千秋看到個英姿飒爽直直站在他身前,持劍緊逼的女将。
“朕,不在乎。”方千秋搖搖頭,沒什麼情緒,也并未後退哪怕一步。
“陛下,從您登臨帝位之後,除去鞏固帝制、維護封建,以星象集團馬首是瞻,還做過其他嗎,恐怕是喜怒都變得不再似同您自己,臣,自小便以您為榜樣,可從您登臨帝位,臣,倒是很少如是想了。”
“你是覺得,以朕的脾氣,應在此刻便斬了你。”方千秋的聲音冷淡,讓人抓不着,也琢磨不透。
“可朕,已經是九五至尊,這江山也罷,群臣也好,在朕眼中,已經是落葉塵灰,林晚意……”方千秋說着她的名字,轉過頭看過來,卻終究,看的仍不是她,“你終究不會明白。”
“陛下!”
“陛下。”一聲輕柔淡漠的女聲,輕飄飄跨越從宮門一直到大殿如是遠的距離,清晰地落在二人耳中,将林晚意不甘示弱的聲音全然遮蓋。
“我來了。”筝遷錦穿着那副單薄的戰甲,跨着雙刀,一步步,輕盈地走上長階,那雙會讓人陷進去的眸子,古井無波地一直和台上的方千秋對視着,慢慢靠近。
“你也要來殺我了嗎?”方千秋的心中,好似有一層薄膜破碎,那個被他自己編織的幻象包裹的内心,迷茫地湧出來,恨不得将自己殺死。
“你覺得呢?”
“若是你,也正随了我的願,我願永遠永遠,活在那顆花樹下,我在殿前,你在殿中,落花灑落,缤紛卻不凄涼。”方千秋挽起袍袖,走下長階,迎向他心中的歸宿。
“陛下!”林晚意的眼中盡是失望至極的憤怒,舉起長劍,直直便追刺了下去。
倉啷啷!
雙刀的寒光在方千秋眼中劃過,他心滿意足了,或許會永遠永遠活在上一刻,也或許會永遠以一個皇帝的身份,最後活在她的心中。
撲通!
疼痛讓他一時半會爬不起來,隻能聽見不遠處,長階上,金屬摩擦互撞的叮當聲。
“教皇大人!您本是這帝國高不可攀不容亵渎的神!為什麼要袒護這個腐化堕落的廢物!!”林晚意幾乎是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擋在近前的筝遷錦,手中長劍被那兩把長刀架住,抽身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