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啷啷——!
铛——!
戰正酣。
血幹涸薄薄的甲片上,亦在她白嫩的臉頰上凝成血痂。
方千秋不知在哪具屍體邊上撿起一把斷刀,守在筝遷錦身後,不求殺敵,隻求能擋開她背後刺來的刀。
铛——!
筝遷錦反手架住左前橫劈而來的長刀,整個人閃避不及隻能側過身撞着身後的方千秋猛退幾步。
“躲遠點!别礙事。”
勢盡,筝遷錦擡腳挑在那刀身上,将那長刀挑至半空,右手翻轉刀身,用刀柄打在那長刀刀尖,長刀打着轉飛了回去,正紮在那人胸甲上,卻彈開,未進分毫。
“您還要掙紮多久!隻需我一聲令下,這人海一般的林家親衛,亂刀之下,是不容忤逆的!”林晚意站在高台上,俯視着一片金海正中,綻開着的那朵血花。
“林晚意,這應該是你的名字吧。”風從宮門中吹來,揚起她的長發,冰冷的手甲将臉上的血印抹開,卻擦不淨,隻為她加了些危險的妖冶,“站在那,孤零零的,不覺得自己可憐嗎?”
“走的越高,身邊人自然就越少,就算是一同走上這高台的,等再過許多年,不論是生老病死,還是猜忌反目,總會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這不是帝皇定會走過的路嗎?”
宮牆外,浪濤一般,騷亂橫蕩着蔓延進宮門内。
殺聲震天,不知從哪而來。
“軍令官!”
“臣在!”
“怎麼回事!”
“是年大人,擅殺了彭将軍,正領着禁軍人馬殺向内宮!”
林晚意凝眸看向筝遷錦,盛怒,淡然,兩道目光交織交鋒,卻讓林晚意隻覺得殺意被平白卸去。
“你真覺得那些人來得及?”
“我若說從始至終,我都隻覺得今日單有的一人雙刀,你可敢信?”筝遷錦擺開架勢,靜靜環顧着緩緩壓上來的金甲兵士。
砰——!
鈎鎖搭在宮牆上,禁軍黑灰的戰甲在半空留下鬼魅一般的弧線,上升中的短暫片刻,槍口吐出焰火,鋼針甩開脫殼,自旋着,紮進黃金色的外甲。
铛——!
呲!
血從沖來的林家親衛頸甲噴出,筝遷錦早有準備地躲開,卻全都灑在了方千秋的龍袍上。
刀身勾轉,架在左手刀身上的長刀随着它的主人一同跌在地上。
“教皇大人,您太讓我失望了。”林晚意背過身,向大殿中走去,“我沒興緻了,拔槍吧。”
宮牆上,幾道灰色身影跌下來,砸進這片金海中,沒了動靜。
外面,殺聲漸漸被槍聲覆蓋,到最後,槍聲都變得稀稀拉拉的。
“你為什麼要救我?”方千秋靠在欄杆上,有氣無力地問。
“重要嗎?”筝遷錦不願理會他,隻是看着這處簡陋的監所。
“如果是丞姬,不重要,可你是挽遂。”方千秋不敢看她,隻留個微微顫抖的背影。
“我是誰更不重要,方千秋,你還需要我恭喜你嗎?關于千史留名這件事。”
“太短暫了,這一篇還能寫的長一些,寫的再圓滿一些。”方千秋認真想了想,認真地訴說。
筝遷錦毫不在乎地發出不屑的輕笑,“帝王。”
她轉過身,清冷的眸子透着冷酷,安靜又無甚波瀾地看着那個滿身血污的皇帝。
“陛下。”
“是誰,還有誰,能允許你,能幫助你,能讓你,再去續寫你的帝王篇?”
“彭誠舒嗎?”
“他已經死在亂軍之中。”
“年成令也為了你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彭山被圍死在樞梁,林晚意與你一手扶持的新将星,攜手反叛!”
“帝王!”
“在這囚籠中,你還有什麼幻想,是瞭查司還是銀錦司宋督辦?”
“畢竟,就算是南方軍區的速備艦隊,現在也是鞭長莫及。”
方千秋拂袖站起,整了整衣衫,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麼狼狽。
“朕是帝王,無兵無将,屈居陋室,困于監所,朕,仍是朕,挽遂,你不适合這個社會,你不認可階級,階級,是從出生到死亡與生俱來的,是我生命中絕不可能剝奪的一部分!”
“就像你,你在那些奴隸中格格不入,因為你生來就是高貴的,高不可攀!就算我把你貶落凡塵,你也不會真的變成凡人白衣,這就是你生命中不可能被剝奪的屬于貴族的一部分!”
“我用我所能做的一切,去幫你适應這個社會,一次又一次,可你總是會被那些雜質影響……”
筝遷錦隻覺得一股無法壓制的惡心從靈魂深處湧上來,甚至都已經不再是失望。
“方千秋,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惡心的人。”
“可你最愛的人也是我,從頭到尾。”方千秋繼續着他苦情的表演。
“永結同心的那兩個人,一個叫筝遷錦,另一個,叫方建鎮,我字挽遂,他字平功。大教皇下落不明,帝王卻仍活着,方建鎮死了,筝遷錦現在還活着。”
“朕不會死!”
“還要我說多少遍,方千秋,要不是你不能死,我早砍下你的頭顱,為我的愛人陪葬!”
“是你錯了,不是朕,朕不能眼睜睜看着你用貴族的利益去施舍給那些平民,朕也不能放任權力被賤民玷污,朕從來都是那個雄才大略的朕,是你變了,你竟然在思量那些蝼蟻毫無價值的人生和生命!”
“方千秋你無恥!”
“這就是為什麼你父親會将大權交予我,而隻是讓你做一個教皇!你不懂這個社會,更不懂帝王之術!”方千秋紅着眼睛,垂着淚,聲音漸漸沙啞,“我的心從未變過,教司之亂我殺了多少人,從上到下,教廷幾乎隻剩個殼子,可我仍将你放在身邊……”
“我的父親便是權威了嗎!他做的事情與你做的事情都應一同放在被告席的證據卷宗裡,是這世間最不可能被寬恕憐憫的重罪,是這世界上早就應該被抛去的痛苦,我治下的教廷,是這個畸形惡堕的社會,苦苦掙紮生長出的唯一一根自救的脊梁!”
“可它太脆弱了!我隻是控制了你,這條脊梁便被抽了脊髓,再無什麼力量,亦不成勢力,變成一團散沙!”
“可這團散沙被你拂去的時候,留下了數不盡的模糊血肉,而最後一節脊骨崩碎之時,将數不盡的血液供向了唯一的良心!”
“你太幼稚!人命是如今最沒有價值的東西,所謂高貴的人命,高貴的也不是人命本身,是權力财富,是他能做到的一切,可那些蝼蟻,那些逃向北方的蝼蟻!他們除了變成炮灰,除了變成磚瓦,還能做什麼!做什麼?!”
旌旗獵獵,紅綢飄揚,園區之中,各廠之間,一片洋洋喜氣。
工人們坐在擺渡車上,穿着配發的嶄新防護服,從大門穿過,在這一片大紅之下駛進親手搭建的工廠。
“同志們!定塵星系,各行星,各規劃園區生産組網及驗收工作,于今日圓滿完成,工人的汗水、機器的油垢以及各級技術員們不眠不休的日夜,換來了定塵星系全面的軍工現代化!”
王秋衡站在高高的播音塔上,這一次落在他的眼中的景色,已經不再是那一片燃火的廢墟,紅綢之下,已經不再是生靈塗炭。
“三個多月以來!我們廣大的奮戰在各崗位的同志們,從初期計劃的生産線轉移,到設備技術接收,再到全星系的工廠建設,在戰争和時間的雙重壓力下,完成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取得了驚人的成績,這一切,都是各崗位同志們,不容忽視,不可磨滅,亦永遠光輝的成績!”
三個月來,韓纖悸第一次穿上便裝,紅妝也比以往精緻了些,這是最後一個園區,也是他們建設的最快的一個,是又一次打破的建設速度記錄。
工人們、技術員們已經和這位年輕卻經驗豐富的高級技術員打成一片,他們扶着她,讓她在敞篷的擺渡車上站起來,看向工人,看向嶄新的,即将要開始生産的一體化園區。
“三個月前,我們從零開始!三個月後!我們的園區已經數以萬計!我們的生産效率,已經有足夠的底氣,讓我們滿足前線!我們也以不容忽視的成績,告訴殷僞政權,告訴在共同體各角落奮戰的同志們,我們是人類不容忽視的一份子,是發展和建設的中堅力量!”
“同志們。”韓纖悸看着這些建築,看着進入工廠的工人們,無意識的,卻是來自心底的笑了起來,“同志們,我們真的将這至關重要的造血器官以極快的建設起來了。”
“各單位注意!将南方軍區的速備艦隊放過去,不要對轉移下來的南元綜合艦隊率先開火,在戰略上,我們有了新的選擇。”柳正文俯視着整個西線戰場的調度圖,南方軍區的速備艦隊在以一種不惜一切代價的姿态離開僵持的西線戰場,向殷都集結。
“柳正文!老子這次算是徹底站了隊了,你可要聽明白,我這是起義,不能算是投降!”趙乾卸了武器,大步流星地走進艦橋,嘴上罵罵咧咧的,讓人聽去還以為他轟碎了殷都。
“隻是你不願意站隊,現在混戰的三方,誰不是早早看明白了派系。”
“我不願意管這些了,反正我手下這百十萬人還有他們的家眷,必須得過上好日子,不然我這個當将軍的還不如一頭紮盡太空,憋死!”趙乾無所謂地聳聳肩,反倒是認真地打量起艦橋來。
“這麼多設備崗,你這新戰艦集成化這麼高,我要是一炮打進你艦橋不完蛋了?”
柳正文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所以說,代差的差距不隻是裝備,還是思想。”
彭山看着雷達上數不清的未知小目标,下意識地就認為這些都是增程炮彈或者是躍遷定位出錯的反艦導彈。
“注意末端攔截。”
“一大隊無人作戰群部署完畢,等待火控雷達陣列引導,完畢。”
“飛行指揮中心收到。”
袁成翻開防誤觸隔斷,重重摁下權限摁鈕。
“開火!”
“前線終端已鎖定主動引導坐标。”後座操作員的終端上接收着多條數據鍊傳來的統一信息,偏頭看向太空中,與他的操作相同,伴飛的無人機群已經打開置彈艙,探出的複合挂架上挂着清一色的反艦導彈。
“導彈離艙!”
雷達上,密集的雜波一般的雷達信号隻突顯了一瞬,是高頻率雷達陣列實時掃描到的導彈離艙的一瞬間。
“一大隊開始回轉,完畢。”
極小的一次性曲速引擎抽盡了磁儲艙内不多的反物質,導彈如雨一般射出,卻一瞬間消失,再出現,已經出現在彈載雷達的主動搜索範圍内。
“視覺回傳!”
後座操作員的目鏡好似蜂巢複眼,數不清的視窗出現在他的眼前,隻是一眼掃過,他便找出雷達工作異常跑偏的導彈。
“接管調整。”
操作員介入,将幾顆跑偏的導彈引導向既定目标,又回到複眼。
“進入末端攔截射程。”
“末端突防動力點火。”
螢火蟲聚成一團朦胧的光團,闖進木屋中,驚醒少年酣暢的美夢。
驚起,奔逃,卻無意闖進,胡亂撞去視野中一片竟然全是橙黃的亮色。
“這是什麼?”彭山在雷達上突兀看到密密麻麻一片攏來的雜波,猛擡頭,“這是什麼!!”
近防炮編織起的光幕一般的防護網,竟也被一陣耀目的閃光穿過,近防系統幾乎錯亂,火控雷達鎖定給出的提前量在抽搐着,由曳光彈組成的密集光束也都變得歪歪扭扭。
“二大隊就位。”
“二大隊開始回轉。”
彭山顫巍巍地站起身子,殘骸、碎片已經彙聚成一條小行星帶一般的景色,旗艦斷了電,他猙獰的面孔在猩紅的警報下一下又一下閃現。
“我們沒有退路!為了帝國,為了榮耀!!”
“三大隊就位。”
“三大隊開始回轉。”
“将軍!将軍!嘩變!!嘩變了!”
“巡洋艦的蠢貨,到底有沒有把防禦磁場發生器部署出去,為什麼,為什麼?”彭山跌跌撞撞從布滿濃煙的艦橋蹒跚地走出來,像是失了神。
“将軍!快走,嘩變了!”
彭山任由親衛架着,像一灘被框在戰甲中的爛肉。
“姓名!”在外圍把守的親衛攔住正要向裡闖的衛明晉,冷冷開口。
“陸戰署高級軍官衛明晉,有緊急軍情禀報!”
“陸戰署的人不去鎮壓嘩變,來艦橋做什麼!”
“有緊急軍情!”
“請在終端禀報!旗艦現在太過危險,将軍需要撤離!”
“旗艦還能作戰!陸戰署還能鎮壓嘩變,為什麼要撤!為什麼!”
“這是命令!”
“我要見将軍!你讓我進去!!”衛明晉瘋了似地推開親衛,硬要闖進去。
“别動!”上膛聲清脆地在身後響起,衛明晉轉過身,那親衛竟正用槍指着他,“我懷疑……”
噗——!
頭連帶着戰盔,從肩上滾落,傷口黑糊,已經被熱切刃燙合,也沒什麼血流出來。
“少主人,彭山那厮已經跑了,嘩變越來越難以控制,我們也撤吧!”
衛氏軍官聚在一起,帶着自己信得過的親衛,也聚起一股不小的勢力。
“衛家人絕不能貪生怕死,生食君祿,死不棄主,你們誰要逃命,便逃命去!願意跟着我這個少主人的,我們主星見!”
“各單位注意!敵艦隊即将進入我射程範圍。”
殘破的正燃燒着的戰艦隊列在行星後一點點露出來,它們藏在晨昏線後,卻被打擊的殘破,火光跟着釋壓的破洞向外噴湧,一艘艘宛若燃燒的顱骨在無聲哀嚎。
“雷達崗火控鎖定敵各艦,探測到敵鎖定信号或任何反擊特征,各武器操作崗可以即刻反擊。”
“是!”
火光從連廊一側炸起,滾滾濃煙一時将這段路遮蓋,幾個親衛并排着從這火光中走出,身後是聚在衛明晉身邊實力不菲的衛家兵。
“少主人,前面就是我們控制的疏散區了。”
砰——!
前方最後一個路口,在拐彎處,士兵的屍體被鋼針的沖擊帶出來,半個身子露在路口處。
在他的左肩肩章,能看出是衛家樣式。
砰——!
砰砰——!
衛家士兵被抓舉着,槍口抵近,鋼針将他打了個幾個對穿,被狠狠扔在路口。
“兄弟們!撤!”
那不知從屬的軍官振臂一呼,領着人沖到路口,卻看到衛明晉帶來的人,又忙退了回去。
“隐蔽!”
“殺!”不問從屬,衛明晉及身邊的一票軍官全紅了眼,這是對他們的挑釁,亦是侮辱,絕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