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煙雨’快速反應艦隊,接到命令!堅決執行任務,政委同志!請各單位各崗位的同志們,放心。”
趙乾聲落下軍禮,上前幾步,悄聲問:“有什麼要留下的話嗎?”
“政委同志,我的遺書會和我單位所有戰士的遺書一同留存,麻煩您了。”
“報告!”投影那頭,傳來年輕戰士的聲音,“首長同志,緊急預備艦隊消息,以其部第二、第三支艦隊為主要進攻單位的進攻集群,已經進入陳倉星系,請留意渡門一方向躍遷波動。”
“政委同志,我去準備了。”
墨迹幹透,除了在文件上簽名,他也已經很久沒有寫字了。
那張白紙上的字,有些僵硬,卻還算工整。
屋子裡隻開着台燈,所謂首長的寝室也不大,唯一的特權或許就是占去了另二分之一空間的一張單人床,單人單間,是很不錯的特權了。
“首長,命令到了。”
台燈熄滅。
屋裡一片漆黑。
直到艙門打開,走廊上明亮的,有些刺目了的光線灑進來,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首長!”新的暫時接替了衛明柊位置的指戰員站在門外等候着。
“把我的放進去,一同放進投放艙。”
薄薄一張紙,疊了又疊,折了又折,終于有了些思念的厚度。
“是!”
嘶——呼!
李藏沙理理衣衫,卻總覺得哪裡仍不合身,回頭,卻發現沒有鏡子。
哎。
他擡頭向升降梯走去,路過一個拐角,映入眼簾的是一塊軍容鏡,從這看去,哪裡都是闆正的。
或許是錯覺吧,他如是想着。
“首長!”副官小跑着追上來,“圓滿完成任務。”
李藏沙回頭看着他,氣喘籲籲的,卻也挂着笑,心裡稍稍開心了些,“走吧,一起上去。”
“是!”兩人走進升降梯,副官側着頭,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的領子,“首長,後半領子沒放下來。”
“哦。”李藏沙如夢初醒般微微颔首,将翻起的領子壓了下來,“總覺得不對勁,還沒習慣……”
“首長!”門打開,兩個糾察正在門外等着升降梯。
李藏沙敬了個軍禮,和副官兩個人并排着走了出去。
“投送了嗎?”
“投送了,兄弟部隊正在回收,我們随時可以開拔。”
李藏沙摘下軍帽,放在裝備區留存處,踏上裝備架。
白霧散去,他從中邁出,扶起面甲。
鐵手落下。
指揮台下,一片寂靜。
“注意!躍進渡門一,在友軍掩護下,突襲渡樞二,我們的任務是,堅守,直至撤離換防的命令下達!”
“是!”
“總理!”
林晚意在艦橋前停下腳步,回過頭。
“總理,緊急預備艦隊突襲陳倉,被調去支援逢春的艦隊在躍遷位置上突兀接戰,損失慘重,第一常規艦隊正組織抵抗,可敵部控制了一顆附屬行星,正以那個附屬行星為跳闆,遣出小部分艦隊入侵渡門一。”
“命令第一警戒艦隊撤出連舍四,向逢春方向增援。”林晚意有些緊張,如今的情形讓她摸不清對方的意圖,“第三守備艦隊留一部分艦隊布控錦帛,餘下兩個分艦隊及旗艦艦隊死守渡門三,為陳倉保住後路。第二第三警戒艦隊,必要時刻,可以撤出連舍六與玉殷,收縮防線。”
“總理,如果守不住陳倉,又放棄了連舍六和玉殷,我們後方能夠提供工農業基礎産能的星系,就隻剩半要塞化半作業化的遷夢了,渡樞二和渡倉,雖然擁有一定的産能,可畢竟都隻是空間站群,唯一在我們控制下全作業化的錦帛星系還是前線,補給和經濟都吃不消啊!”
随行參将聽了命令忙攔在接到命令的小參将身前,眼裡盡是懇切。
“此刻南線壓力不大,是因為南方軍區主力都不計代價的聚集在了殷都,等幾個速備艦隊盡數回到了前線,可能方千秋還想留着重新合作的情面,可柳正祭柳正恭兩兄弟才是南方軍區的真正掌權人,打不打,還是他們說的算。”
林晚意話鋒一轉,愁态全然不見。
“生産不用我們愁,甚至兵員都不是問題,雲夢僑胞團通過遷夢了嗎?”
“二十分鐘前剛剛與星象集團高層管理人員完成交接,一切順利,萬無一失。”
“輕工業品他們不會缺,軍工廠卻不是那麼容易轉化的,我們的損失不會給他們帶來軍備上的優勢,那有星象這艘大船,我們還怕什麼?”林晚意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你們的膽識,還不如帶隊前往雲夢的筝遷錦。”
“繼續,将我的命令,傳達下去!”
“臣等,遵命!”
嘀——
哒——
線,随着他的心跳彎折。
監控室的護士撥通了電話,醫生已經等在床邊。
睫毛顫動。
他緩緩睜開眼。
恐懼從他的瞳孔自然流露,微微偏頭,他用最小的動作,努力獲取更大的視野,以确定自己的處境。
“鎮定!”醫生小聲輕呵,鎮定劑從滞留針推了進去。
呼——!
嘶!
呼——
曲線越加平穩,藥物作用下,他的恐慌暫時被壓下。
“衛同志,這是樞梁臨時軍醫院總院,你很安全,戰役已經結束了。”
“我怎麼了?”衛明柊搖搖頭,虛弱感附着在身體的每一寸肌肉上,還有些口渴。
“您的身體已經恢複的很好了,隻是還需要靜養。”
“艦隊呢?”
“我們隻是醫生……”
“我的病危通知書是誰簽的字?”
“李首長。”
風吹進來,掀起壓在床頭的繳費單,衛明柊看着胡亂翻動的紙張,終于,壓在下半摞的繳費單上模糊的先是快速反應艦隊的公章,最後,是李藏沙的私印,至于前面那些日期比較近的,都是衛戍集團的公章。
“我去辦出院手續。”衛明柊拔掉滞留針,翻身坐起來。
“同志!”醫生簇擁上來,攔住他。
“我是旅級幹部,誰要攔我?”衛明柊站起身,肢幹沒什麼力氣,卻正正好能硬撐起他的身子。
病号服的衣擺在走廊兩側的擔架上掃過,輕傷員正睡着,甚至沒什麼鼾聲。
咳——
衛明柊捂着嘴,努力讓自己不發出聲來,安靜的走廊裡隻剩下他的腳步聲。
“首長。”
虛弱的,像是兩片砂紙之中磨蹭出的沙啞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他停住,好似被定住似的,緩慢,極緩慢的轉過身。
“艦隊,是不是還沒走?”
衛明柊看向他,在紗網下,頭發黑白斑駁,已經沒了滲出的血,紗布一圈圈繞着,一眼看去根本找不到患處。
他希冀的眼神,從疲憊虛弱無法埋沒的滄桑雙目中,像是陽光,像是地面上不曾屈服的人,向無法征服的太空中發射出的第一盞射燈,平靜,又穿刺地,撞開衛明柊的心防。
“我還沒走。”
“我也不會留在這。”衛明柊蹲下來,卻隻能看着他,不敢去握他那纏滿紗布的手。
“首長,謝謝。”
針芒在背,衛明柊隻覺得自己頭皮發麻,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轉身,環視。
那些睡着的戰士,早睜開了雙眼。
他們都在看向他,不論是經年的老戰士,還是年輕的新兵,他們都用着同樣的,一模一樣的眼神看向他,死氣沉沉,昏沉的醫院走廊,在現在,竟換了副模樣。
或許,衛明柊從現在開始,才由個人的解放,轉向靈魂的徹底的解放,他的事業,終于從為了一個人而開始,變成了,為一個集體而奮鬥,在此刻,或許還不是為了人類這個最龐大的集體,可以一定,是為了奮鬥在統一戰線上的同志們,這一不容侮辱的足夠龐大的集體。
“同志們,我還沒走,并且,我們永遠不會過多停留。”
衛明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向走廊中央,他要離開,他要尋找他的軍隊,領導他的戰士,走向前線,走到他最信任的同志身邊,站在那個人、那些人的身後。
“報告,衛明柊醒了,剛醒就要闖出醫院,也不知道是怎麼察覺到快反艦隊已經離開了的,現在正被醫院扣着。”戴卿黎幾步走上指揮台,僵持的局勢并不緊張,柳挽溪隻靜靜坐着,等待着對方出招。
“他傷的怎麼樣?”柳挽溪下意識伸手去接,直到擡頭看了一眼,才反應過來沒有什麼文件。
“醫院建議留院修養。”
“離開醫院會失去意識嗎?”
“醫院的意思是,如果他現在離院,在随艦醫療保障下,半個月内不會死。”
“由他去吧,我的命令同時也下到軍需處。”柳挽溪抽出張白紙在上面簽了字,遞給戴卿黎,“按照程序,這份文件簽署出的命令在我這裡留檔即可生效。”
“可是,他能去哪?”
“要相信我們的同志,在任何困難之中,隻需要我們毫不吝啬的給予信任與必要有力的堅定支持,他們一定能夠創造出我們所不能預料的成績。”
渡樞二。
第三警戒艦隊及第三守備艦隊後方,林晚意控制區的中心樞紐。
一支未經戰事、完全靜默的艦隊緩緩出現在空間站群的搜索雷達上。
“火控鎖定,發出通訊信号,截斷所有躍遷引導,屏蔽地區中心參考系群,控制該空間站群,按照預案部署防區。”
“是!”
連綿,從未停止的火光壓得陳甯生喘不過氣,他和他的艦隊在這戰場中越陷越深。
雖然他從沒說過會向渡門一突圍,可司煙的艦隊真的出現在雷達那一側的時候,他還是有些絕望,絕望的有些抓狂。
“收攏所有殘存建制,準備向連舍四撤離。”陳甯生已經察覺到無力回天,重攻艦隊像一條泥沼中的鳄魚,探出頭死死将他咬住,哪怕現在它無法将他殺死,可在四周,血腥味已經讓其餘的圍獵者攏過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它們還沒有一擁而上,可他知道,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
“将軍,我們的兵力太少,撤出去太難了……”
陳甯生望着那些還在旗艦艦隊面前硬扛着的殘破編隊,又垂頭看着那些帶着些解脫的興奮,又顯出了絕望的忐忑的參将,深吸一口氣,卻歎不出來。
“有他們在,我們一定能撤出去,甯願為帝國付出一切的戰士,閃耀的榮譽,堅定的理想,是我們與面前的敵人共同擁有的特質,也是我們能夠堅持到這一刻的原因。”
陳甯生昂着頭,高傲,身上滿是貴族那孤獨優雅的氣質。
“下達命令!”
“明白!”
“他們準備撤了。”秦中錦挎着刀,站在艦橋,遠遠注視着遠處時不時閃過的光團。
“是時候了。”司煙看着雷達,指尖敲在金屬台面上,一聲,接着一聲。
“還沒有任何消息。”
“記!”雷達上,陳甯生的旗艦艦隊開始後撤了。
“是!”
“沈自流部,完全投入正面戰場,接替重攻艦隊作為主要進攻力量,壓制敵兩個分艦隊;周惑部,由主戰場Y正負方向,越過主戰場,建立後半球追擊,截斷敵斷後艦隊退路;衛橫陌部,接替我部位置,防範一切可能由渡門一方向躍入戰場的敵方單位;我部,即刻截擊!”
“是!”
“全體注意!超速前進!作戰單位,準備接戰!非緊急避險單位,滿崗值班!其他單位,執行預案!超距打擊倒計時!三分鐘!”
“全體注意!”戴卿黎大步走出艦橋,她的聲音回蕩在旗艦艦隊的每艘戰艦上,“前進方位角,210!車鐘令,超速前進!進入作戰坐标!”
“拿下陳倉,打通渡門一!”
嘶,呼——
煙圈,胡亂打着轉,又在燈光中消散。
鐘表,隻顧着轉圈,把嘀嗒的聲響塞滿整座不大的房間。
“您好,這裡不能抽煙。”巡視的衛兵走過來,聞着煙味皺了皺眉。
“好,就這一根。”徐子陵舉着煙笑了笑,猛吸了兩口,踩滅,扔進垃圾桶,“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
“我們也在等通知,隻能先委屈你們一段時間了。”衛兵敬了個禮,邁着闆正的步子,自顧自離開。
“啧,這就是我們的聯盟。”徐子陵虛夾着煙,指了指緊鎖的監牢。
“千山,我們不行就倒戈吧,最起碼我們和司煙也有一面之緣同窗之誼不是?”豐休年皺皺鼻子,眉頭緊鎖着,明顯是焦慮極了。
“倒戈,咱哥倆身上可背着渡樞一那場慘案的黑鍋,更不要說咱是明貶暗升,才三個月啊,統領一個分艦隊,統軍中将軍銜,就算帝國将銜再泛濫,那也是将銜,就那一面之緣,有誰會信我們。”
“隻恐怕那時留下的印象會成了你我的催命符。”
豐休年聽完他的話,更加焦慮起來,張張嘴,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隻是悻悻地坐到床上,看着被通風管道那頭吹來的風掀起的筆記本紙頁,默默發呆。
“聽着,勤躍,我會有辦法的。”
“将軍!分艦隊潰了!敵人咬上來了!”參将驚懼地大吼着,雷達上,身後那團死死纏在一起的光團驟然散開了,零散的一些在敵人的包裹下争先恐後地向他們的方向追來,可是追的更快的,是越過主戰場追來的集群,是包在這些潰兵四周的戰艦。
“怎麼可能!”陳甯生不可置信地看着雷達,“明明政教部門都是按照學的來的,不可能,這樣帶出來的兵怎麼會潰逃呢……”
“命令!把命令傳過去!讓他們守住!還沒到時候!”
“将軍!他們把通訊關閉了!”
“不可能,不可能!再發!”
沉默。
“再發!”
雷達上,在前側翼,一支艦隊毫不掩飾的出現了,陳甯生記得那串識别代碼,他還在樞梁的時候仔細背過,是司煙的旗艦。
他有些絕望,可很快又變成委屈,“直屬艦隊,車鐘令,停車!阻擊。”
“将軍,我們隻有這些人了!”
“停車!阻擊!”
“将軍!我弟弟就在直屬艦隊,我從您進到這個艦橋第一天就跟着您了,我,不能,不能啊将軍!”
“這是軍令!這裡是戰場!”
“将軍!你問問,在座多少人想盡辦法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叔侄嫂婿放到了直屬艦隊,現在,您要抛下旗艦艦隊最抛不開的直屬艦隊,這裡有多少人還能再穿過躍遷隧道後獨活……”
陳甯生耳邊竟是一片抽泣,若一邊的雷達沒有實時更新全艦隊的船舶受損情況,若陣亡計數器上沒有跳着數不清的□□位數字,或許,他還會以為這是哪位位高權重的軍事領袖的靈堂。
咚——!
咚——
咚!
艦橋上,那座象征着教廷的大座鐘,悶悶作響。
陳甯生閉上眼,不敢再想,身上好似沒了力氣,完全任由戰甲托着,框着,架着,像個稻草人,孤零零站在伏着頭死氣沉沉的灰麥田裡。
風,吹過碳化顯得十分堅硬的麥穗,一片沙沙聲,卻卷起一片灰黑,遮雲蔽日。
太陽閃爍着,被這片陰影覆蓋。
教堂的塔尖,在恒星的光輝下,與星空分界。
鐘聲,在龐大的艦隊中回蕩。
遮蔽了恒星的陰影漸漸被恒星的光芒包裹,勾勒出巍峨的形狀。
筝遷錦的一件聖袍正架在大殿正中,沐浴着恒星照耀進的光輝,靜靜等待着鐘聲結束,由風翻開經書的某一頁,像是一種晦澀的語言,正在禱告。
“總理。”副官按照新的禮儀微微欠身,雙手托着文件遞到林晚意身前,“柳挽溪在陳倉星系發動總攻了,他們好像還不知道我們已經撤出了殷都。”
“那就讓我們告訴她,肅清艦隊現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