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三十六小時内建立對陳倉星系的絕對控制,四十八小時後,我要快速反應艦隊吃上印着北方艦隊徽标的糧食。”
新風系統模拟的自然風拂過指揮台,卷起作戰預案的一角,一張一頁靜悄悄翻動着。
星空之中,那些遠去的光點,嚴密的依着不存在的連線系成編隊,同翻過的一字一句一樣,進入他們該去的坐标,迎接他們必然的戰鬥,并為自己與集體的明天奮鬥。
“陳倉全線注意,指揮中心命令……”
白美人睡醒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不巧,露出了鋒利的尖牙。
“全線進攻,将他們,趕出去!”
“火炮就位!”
“導彈就位!”
火控雷達上,密密麻麻的幹擾物被迅速濾去,隻剩下正在拼命逃竄的十數艘戰艦。
“權限下放,下級指揮中樞!自由開火!”
“把他留下。”硬币大小的投影片被拇指彈起,在空中轉了幾個圈,跌在台面邊緣,隻叮一聲,翻轉着落下,砸在合金地闆上,彈出陳甯生失蹤前的影像,閃了閃,報廢。
通訊器上一片空白,沒人知道李藏沙有沒有按時控制渡樞二,司煙也不知道柳挽溪有沒有發動進攻,隻是計劃就擺在指揮台上,上面淺淺用鉛筆寫下的兩個字,是他們最忠誠的約定。
風停了片刻,紙張落回來,司煙随手拿了個鎮紙,放在那兩個字旁邊,讓陰影停在八一之前。
導彈、電漿和炮火,在差不多的時間打出去,有些是迎頭的,有些是尾追的,大部分也已經用火控AI算好了提前量。
陳甯生第一次體會到了被架空的滋味,這些人都是忠于他的,是他在這數個月中提拔的心腹,可當利益切割到這些人身上時,他們自成一派,竟把他革除去了。
“将軍,總司令。”有個膽子大的閑職參将端了杯茶水走上來,“不是大家夥謀反,我們可以橫在您面前替您去死,可總要有個希望,就算死,也想死在躍遷點。”
陳甯生擺擺手,有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不去聽,也不願去想,更不願意歇斯底裡的抗争,突兀地走到這種境地,如何訴說都已經沒了意義。
隻可惜,許久沒見過那不成器的父母,不知林晚意待他們如何,也不知道林晚意有沒有收到他的消息。
宏圖霸業,遠大理想,或許他本就不适合這些,如果隻做個跟屁蟲,現在應該也不需要考慮這麼多。
“老天爺,您還是把我當作普通人,聖靈啊聖靈,你能不能看得清……”
光海,突兀的湧出來,将他們這十幾艘戰艦全然吞噬。
那些鋪天蓋地追來的武器,不知怎得就炸開,在這盛大的一片光輝中,竟然也翻不起一絲光亮。
“将軍,第一警戒艦隊指揮官,戚伽,奉命支援。”
不過是十餘艘戰艦,突兀躍遷而來,直直橫在令他們恐懼的火力之下,用嚴陣以待的近防火力和屏衛艦,僅以極小的損失就攔了下來。
少女站在艦橋,一旁是打開的投影收錄儀,頭盔未帶,眉宇間盡是雄姿英發的少年英氣,精巧的圓臉小小的,卻生出一副極煞的美人相,由厚重的戰甲襯着,更顯嬌小,卻又讓那風中舞動的高馬尾刺出不可遮掩的鋒利。
“将軍,我倒還是第一次見你這副樣子。”戚伽牽牽嘴角,露出個打趣的笑,“先退回連舍四,連阙方向暫時還是安全的。”
“要撤回來。”陳甯生壓下絕處逢生的驚喜,沉重開口。
“放心,警戒艦隊的及格标準,進攻、脫離,放心吧,頂多掉層皮。”
艦隊靠近敵人離開的躍遷點,躍遷的光華已經閃過,留下的隻有千餘個正在發送信号的逃生艙和兩三艘戰艦崩解的殘骸。
“首長!直屬第一分編隊已做好躍遷準備!”靈計的投影蓦然出現,眉宇間盡是早有準備的自信。
“他們是分批離開的,就算第一警戒艦隊立足不穩,陳甯生也已經布置好了防線,一旦被他們纏在空間站群,我們就要被迫做選擇了。”司煙搖搖頭,不是舍不得那三人,隻是新的敵人已經挑破了簾子,在碎紗後若隐若現。
“布控,準備打通渡門一,别真讓湧瑾陷在裡面。”
“是!”
馬車,吱呀呀停下。
車夫将馬接了套,牽着缰繩走遠,進了馬棚。
簌簌的步履聲漸漸靠近,玉杆挑起厚重的前車簾,姣好的面容塗着厚重的白脂粉,落進車内筝遷錦的眼中。
她正要說話,卻見那人挂好車簾,便伏在車下,做了玉石闆上的馬凳。
“請。”禮官模樣的人隻有一個,站在男仆女侍之間,隻擡手作揖,就已經有十數人停在禮法要他們在的地方。
筝遷錦有些愣了,卻還是想起早已淡忘的完備禮法,那是她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女時,唯一必學的東西。
冠很重,身上重工的華裳更是不便,她隻能由兩個随侍扶出車門,才能将小臂搭在第一個跪在車門外的仆從手上。
“教皇大人,下臣協禮台喆塵使,曾嗣,由此刻始,這些瑣碎的事情便由我來主理。”曾嗣笑了笑,隻是那張塗脂抹粉的蒼白粉面上擠出的标準笑容,并沒有那麼讓人舒适。
足下很軟,想來,那常做馬凳的仆人應是天生便被如此調教過身體。
“勞煩喆塵使了。”筝遷錦隻是微微低頭,曾嗣不能直接回話,隻是微微彎着的身子躬的更低了,倒退着,不敢擡頭看,憑借着肌肉記憶一點點走到筝遷錦的視野外。
筝遷錦微微擡頭,繁重的頭飾發冠讓她不能有太大的動作,她隻能站在這個位置,輕輕擡頭,看着這座比殷都的宮殿奢華高大許多,卻已是較低規格的宮殿。
“這次,竟是連長階都不曾有,短短幾階,若再降,恐怕就似同平民人家了。”筝遷錦自言自語地笑了笑,輕輕幾步走上那三四階玉石高階,控着頭上繁重步搖隻輕輕擺動,金玉脆響,清心卻不煩亂,是經年的功底。
她的裙擺還是如同年少封皇那年走在長階時,一般漫長,重紗錦布絲絨華緞,隻是那時是由十幾個喆塵使扶着,到今日,卻隻剩十幾個賤籍出身的貴仆了。
“發兵吧,筝遷錦和林晚意再怎麼像一個軍政府,那也是傳統勳貴和新軍階級的合作,至于方千秋,他的嫡系本就單薄,靠着轉移矛盾左右打壓平衡統治,我們早預料他會倒台,隻是沒想到這麼快,還讓沈家人鑽了空子。”
會議室的光亮有些刺眼,讓人看不清那些光芒下的勳貴面目。
“方千秋要是硬着頭皮和我們打還好說,可我們的艦隊一旦開進去,方千秋一定會倒戈,那時,怎麼處理他?”
“哼。”冷笑聲淡淡散去,在座的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勾起了一抹嘲諷的笑。
“沈家人的遺産最好有人能夠雙手送給我們,如果方千秋做得到這一點,我們再考慮。”
“那麼現在……”燈光漸漸暗了下來,兜帽的暗影垂落,遮住了所有人的上半張臉。
“發兵,東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第二次。”
“第四預備衛戍軍艦隊!進駐廣陽!備戰合安叛賊!”
“第一工程軍艦隊!調離築城,西向連城,入殷作戰!”
“連城守備軍艦隊!即刻開拔,入殷作戰!”
哒!
剛剛冒出頭的命令提案有人摁了反對鍵。
“雲端衛戍軍艦隊不能動!如果動了他們,西疆的軍艦隊隻剩殿前護衛儀仗軍艦隊一支小型艦隊,可那還有兩個私艦隊。調動兩支中型艦隊,一支大型艦隊已經說明了我們的态度,再加上方千秋的軍隊,這一仗不會輸。”
“傳令,方熙衛戍軍艦隊,調離方熙,駐防北夢,把守東入庚遷的最後一道門戶。”
正襟危坐,大家或許都沒了新的想法,再等等就要散會。
“把南方修正軍艦隊調上來吧,順便把那丫頭送回去。”
“南方那五個星系最好不要暴露。”
“放心,躍遷波動探測不到那麼遠,南方修正軍艦隊又是一支小型艦隊……”
“也好,讓我們最精銳的皇家衛戍集團中最年輕的貴族軍隊,去看看戰場。”
燈光黯淡,所有投影都化作碎星,漂浮着,閃爍着,最終消散。
隻剩一片黯淡的黑色,時不時閃起些星耀。
“向衛戍集團及綜合艦隊發報。”柳挽溪親手将肅清艦隊填進敵方作戰序列,戰場外圍接連傳來的戰報已經坐實了這件事,“收縮戰線,穩固現控制區,一定要保證可以通往渡門一的躍遷點在我們手中!”
喀嚓!
還沒有巴掌大的一次性通訊器裂開,無色無味的氣體溢出來,快速消散,連帶着殘存的外殼也迅速升華。
筝遷錦将星象集團發兵的文書放在一旁的桌案上,看向西方,她來的方向。
“報告!”保密處指戰員低着頭不說話,幾步走上指揮台,“加密電文,需要指揮台權限破譯。”
“明白。”司煙擺擺手,将拷貝盤放進凹槽,靜靜等候。
不多時。
“同志你好,我隸屬于胡楊,代号南疆……”
“政委同志!逢春方向通訊異常,沒有回音。”趙乾聲收到消息後即刻向指揮中心确認,卻遲遲沒能等到回音。
“輻射探查有問題嗎?”
“沒有,宇宙環境一切正常。”
趙乾聲握了握拳頭,陳倉戰場吃力,逢春情況不明,李藏沙部已經突進渡樞二,如果陳倉戰場局勢僵持,突破渡門一的任務就必然要由衛戍集團進行。
“重複聯絡,十五分鐘後仍無回音,再做決定。”
“是!”
李藏沙在渡樞二已經等了兩個小時,空間站群已經被完全占據,而控制了這裡的消息,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傳出去。
“首長,我們要不要向外搜索,或者是前進尋找機會,渡樞二方向沒有守軍,這意味着敵人後方極為空虛,如果我們突入渡倉,可以沉重地打擊敵人的辎重……”
李藏沙細細思考着,沉默的戰場考驗着他的耐心,可時間是他目前唯一的優勢。
“還是要保持靜默,我們不知道他們的交流周期和物資周期,不論是防務通訊還是物資流轉,都會暴露我們的存在,這是我們少有的隐身時間了。”
李藏沙又想了想,還是下了命令。
“通訊,舷号四洞拐突擊護衛艦高巽。”
“首長!”不多時,高巽的投影出現。
“我命令你部脫離編隊,靜谧躍遷,由标準躍遷點,非法躍出隧道,在渡倉空間站群躍遷感應外圍脫離虛空隧道,亞空間航速潛入渡倉空間站群,保持靜默,等待突擊命令,你部需不惜代價,打擊渡倉空間站重要倉儲單位,以分散敵方精力。”
“是!”高巽敬了個禮,穿戴嚴整的戰甲甚至沒能露出他一絲一毫的個人特征。
“做好動員。”
“保證完成任務!”
在大氣之外,引擎超功率冷啟動的尾煙燒紅了半邊天。
特戰艦隊的所有單位在同一時間拉響了緊急集合,枕戈待旦的連隊,夜不能寐的将軍,在急促的警哨聲中背起戰備包,隔壁的運輸連已經發了車,空軍基地那邊的空中輸送大隊像是星鍊在營地和太空電梯之間一次次穿梭。
“登機!”
在荒草地裡,在沙漠中,在雪原上,在無名深海中的某處平台,在先進科幻的空軍基地,在嚴肅深埋的地下設施,穿梭艦放下尾艙闆,排成一排,默默等待着。
軍靴,踏上冰冷的合金,安全帶系在腰上;引擎,燃起熾熱的焰火,大氣摩擦着在引流罩上燃燒。
流星,向天上去了。
太空電梯将一個又一個集裝箱運出去,中心,人員運輸艙快要形成川流,動脈似的,通向特戰艦隊的五髒六腑。
“報告!特種滲透艦隊請求離開殷都,支援陳倉星系。”
柳正文接過文件,又扔給柳青,“嚴詞拒絕,她要是動了,方千秋的野心就要早早動搖。”
“是。”柳青又跟了幾步,轉身在一個辦公室門口消失,片刻,又在另一個辦公室門口走出,正好還在柳正文身後。
“通知趙乾,他就算是丢了矢冀,我柳正文也能保他,可他要是在可能的情況下去做牆頭草,或是潰逃,我犯法都會殺了他。”
柳青被柳正文兇狠的眼神吓停了片刻,這麼多年,他見過許多柳正文不端莊的一面,可如此兇狠,還是第一次。
“是!”
“通知北方綜合,第一支艦隊,即刻通過夜茲進入殷都,而後待命,把方千秋盯死。”
“是!”
“司煙聯系上了嗎?”
“還沒。”
“那我們直接從武靈去殷都,再去陳倉,這樣比去廣鈴方向要快。”
“可是武靈是南方軍區的實際控制區,這段時間方千秋和那兩個混小子一直說在重整軍隊,明顯消極備戰,萬一使什麼絆子……”
柳正文停下腳步,艦橋的大門就在前方,他擡起頭,在最匆忙的一次,少有的莊重地看了看這扇常常樹立在他身後的堅實大門。
“開戰時都能去的,停戰倒是不敢去了,哪有這樣的道理。”
大門打開,柳正文大步走了進去,燈,随着他的步伐一排排點亮。
“十五分鐘後,各單位向武靈躍遷點出發。”
黑子擴散,仿佛将恒星表面的光芒吞噬,又漸漸消弭,光與火在恒星的表面湧動着,像一顆熾澄的水球。
沙漏上端,最後一粒沙子砸落,在冒尖的細沙堆上沒掀起一絲一毫的變化。
“還沒聯系嗎?”趙乾聲聽到開門聲,語氣中帶着些虛弱的哀傷。
影子搖了搖頭,氣氛沉默,誰都說不出話。
“第二分艦隊及第三分艦隊中,核心崗位黨員占比90%以上,指揮參謀崗位黨員占比85%以上,技術崗位黨員占比80%以上,戰鬥崗位黨員占比70%以上,後勤崗位黨員占比50%以上,全部滿足條件的太空集體作戰基礎單位,由最高指揮官,向我直接報道。”
“是!”影子拉的漫長,軍禮,在牆角彎折,反倒正正好落在牆面上,挺拔,筆直。
“或許可以将我比作一袋沙……”
鋼筆尖,在有些粗糙的紙張上劃出沙沙聲,墨水微微洇開,同他以往的習慣一般,舒适地寫着字。
“脆弱,卻在洪水來臨時,能成為一道牆……”
墨水瓶裡泛着漣漪,撞在擦拭幹淨的玻璃瓶上,留下痕迹,又慢慢留下。
“先是砌在人民和同志的心上……”
瓶子上,那支躍動的鋼筆的影子漸漸慢下來,停歇,最後,躺在桌面上。
“最後,也要真的站到洪水面前,哪怕它會撕破我的堅強,卷走我的沙。”
“可隻有這樣,在洪水一次次來臨的時刻,我可以變成一堵牆,一堵能夠犧牲,能夠争取時間,甚至是集體利益的一堵牆。”
“那麼,在下一次洪水來臨時,我與我的同志們,也一定不會被人遺忘,我們一定可以,再一次奮鬥在需要我們的地方。”
“親愛的,我也希望,在洪水來臨的時候,我們的孩子看到我,看到我的同志,停止哭泣,甚至是得到教育,最好,在某一天能夠情不自禁的敬起禮來,或者隻是内斂的濕了眼眶。最後,成為一個強大的戰士,許多年後,在陵園中,我們的靈魂相遇,除了父女,亦是同志。”
信封折出印子,熱蠟随着印章固在縫隙。
“我生命中最親愛的同志,請原諒我,為了我們的孩子,能夠生活在一個我們理想的社會。”
“我愛你。”
轟——!!
振顫着。
逃生艙進入太空,攜帶着滿艙的遺書。
“各單位注意!準備躍遷!”
“命令!在渡門一的艦隊,不論如何都不能撤,争取時間,不是為我争取時間!是為随時可能出現的友軍,争取時間!”柳挽溪挂掉通訊,戰線越來越吃緊,邊緣的兩個附屬行星已經放棄。
對方兩支艦隊明顯已經分開指揮,很多戰術都違背上一次戰術行動表達的戰略意圖,倒是讓她在這場博弈中變成了摸不到未來的那一個。
“命令,總預備隊及旗艦艦隊,向240方向集結,斬首。”
棋盤對側,士相斜飛,卒車絞盡,馬炮相逐,蔥蔥玉手垂下,鐵甲冰握執棋。
柳挽溪看着裂處越發崩碎,大廈傾斜,她站在樓宇之巅,白雲之中,垂手取劍,将目光從交兵處收回,擡起頭,撥開雲霭。
踏出。
雲霧中探出臂膀,搭成橋,變成路。
将自行,看過楚河漢界,車直向下,破千舟,逼迫,緊迫。
項羽攜弓,王将見王。
“命令!”情報上的字變得模糊,崩解成末,變成投影中的星星。
司煙走到指揮台邊,微微俯下身子,高喝。
“衛橫陌部在逢春布防,其餘各單位,迅速向210方向集結,進入躍遷點,突襲渡門一!”
“報告!環境幹擾持續惡化,艦對艦通訊短暫受阻。”
“光信号呢?”
“折散。”
司煙思索着,卻突然回身看向雷達。
逢春,這裡是逢春,十年前,十年前的那場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