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瑟,枯葉漂泊半生,終在死後成為萬千枯槁中,稍稍明華的一片,厚厚堆疊,遮去日日夜夜鋪就的長路,許隻是仆從偷了懶,東陽初升,投進的光,便已經讓筝遷錦将這份破敗收入眼底。
“大人,艦隊日月兼程,已到了。”
喆塵使比起昨日換了副嘴臉,跪着,極力掩飾着昨日的不可挽回所帶來的惶恐。
晨光,灑在她的白裙上,昨日的浮塵仍沒人拂去,她覺得出,那些貴仆隻是把它挂在了某個地方,沒打理,于今早又拿出來了。
“自知有罪,跪在這又有什麼用,總要消弭的,喆塵使,你希望在我這聽到什麼呢?”
筝遷錦松開緊攥着的拳頭,她深切的知道,在這個地方,階級就是人的保命符,對下是,對上更是,要有人想要在其中打破些什麼,必然先被深淵中貪婪麻木的觸手吞噬,或是在最底部,被洩下的洪流吞沒。
原諒?
寬恕?
理想,必然要在槍口之下,才能擁有綻放的土壤。
“大人,新的章程也已經到了,一共貳拾叁位喆塵使同僚,已經到了。”
喆塵使不敢站起來,挪着膝蓋,退到側面,仍跪伏着。
筝遷錦站在不高的階台上,身後委屈了一夜的長擺,同白鳳尾扇一般,鋪散開,浸在不透光的檐亭下,孤寂,枯冷,延進看不清的黑暗。
嘭——!
兵甲破門而入,外甲上占比不算太多的冰藍色,正映着晨間的光耀,分流向兩側,卻将正中大路上的枯葉卷起,待他們躍上階台,恭敬的放慢腳步,又在身後沖進熄着燈,酣睡着的宮廷内。
偏儀司擺了擺拂塵,卑微的如同仆從的喆塵使散到她的身後,卑曲着身子,等候着。
“大人,下官承蒙協典監大人賜節,能随候在您身側,是下官此生榮幸。”
筝遷錦聽不進他的話,這些人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心的,卻往往都落進權貴的心灣灣裡。
她聽到的那些機器的吞吐聲,也聽得到她熟悉的兵刀出鞘的輕響。
仿佛在這一刻,她的神經被拉的極細長,又緊緊地繃住,連在理想和心髒之間,扯的暗暗生痛。
唯一真實的,是身後那些被他們判定為毫無價值的人,為了她能夠埋藏在這片暗沙中,正被明晃晃的摁在暗處屠殺。
而她,卻要獨自一人,去直面這份由華麗的紗幔遮掩着的真實。
“是哪支艦隊?”
“隸屬于皇家衛戍集團的精銳艦隊,大人,因為您,在一個小時後,下官也将沐浴在無上的聖光榮譽之下。”
偏儀司垂下頭,卻激動的顫抖。
“榮譽的血還流不到你協禮台,把他的膝前打掃幹淨,這地方在我這留不下一絲痕迹,同樣,我也不會在别處看到,不是嗎?”筝遷錦冷冷瞥了那偏儀司一眼,慢慢向外走去。
“一定是。”偏儀司屈着身子跟在後面,悄悄向曾嗣甩了個眼色,曾嗣忙拍拍膝蓋站起來,走到最後拎起長擺。
轟——!
吱呀呀,嚓——!
火星,從爆燃的木制建築的縫隙中濺出來。
瓦片随着潰落的層級結構崩塌,将碎火與灰屑迸出來,灑出傘帶狀的一片閃爍着亮橙色的星段。
焰雨,盆潑似的灑下來,喆塵使們卷起拂塵想要将遮蓋而來的火星掃去,卻隻能眼睜睜看着那些密集的火星在手中的拂塵下打着轉,最終又落在長擺上。
筝遷錦微微側身,轉過頭,正看到身後一片燦爛盛大的焰火,如同火鳳升騰,凰尾搖曳,天空中四濺飛散的火花,宛若朝鳳的白鳥。
灰燼,在飄散的焰火中落下,旋風在她面前打起轉,在繁瑣莊嚴的西洋宮裝長裙四周,她冷漠平靜的眼神穿透這層帶着死亡氣息的灰燼龍卷,落在火海中匆忙奔出的精銳皇家近衛兵士身上。
沒有言語,隻是一個眼神交錯。
那近衛便挺直了身子,莊重地将手放在臂章上,而另一隻手已經摸出佩刀。
呲——
隻是一聲輕響。
從火海中走出的精銳,為了一件華麗的外裳,為了貴族的尊嚴,毫不猶豫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座駕行遠,筝遷錦的目光無意落在後視鏡上。
在火海邊緣,那些塗裝着代表無上榮譽和絕對忠誠的湛藍色塗裝的近衛,正倒在火海邊緣,逐漸被灰燼和火光吞噬。
她挪開目光,心中卻沒什麼悲怆,他們早變成了一種木偶,可悲,卻又并不可悲,為了一種堅定的東西去死。
或許是一樣的,卻又完全不一樣。
她隻知道,這種犧牲和死亡,是一種榮譽的悲劇。
甚至不是榮譽,隻是她們眼中的尊嚴,是絕對固化的階級。
是一種屬于貴族的榮譽所培育的悲劇。
死亡,原本不是,也永遠不應該,成為某些人、某個階級的人,塑造尊嚴和權力的籌碼。
它應該是屬于個人的,是最崇高、最珍貴也是最強大的奮鬥與武器。
死亡,不能是金字塔下端的日用品。
它應是一個人最終的實現,可以是一個人的結束,也可以是更好的明天的開始,可在現在,在這裡,它變成了權威的基石。
星空,像是墜落的淚滴,一般的安靜,和嗚咽的哭聲不同,光或者是其他的什麼,都無聲無息不留痕迹的自顧自穿過,離開。
或許是王升懦弱的性格,也或許是他真的沒有在雷達上看到這支艦隊。
不論如何,李藏沙的艦隊,直至此刻,依舊在這無邊無際的安靜中,等待着。
等待着淚滴落地的那一刻,一切都夢似的碎開,最終什麼也尋不到。
也或許,在這星空中,它可以永遠飄蕩。
自由。
甚至很久很久,都不會變成一粒冰。
“報告!XOZ平面方位角正東方向,接收到躍遷信号,搜索雷達信号回傳,應是辎重艦隊。”
李藏沙睜開眼,看着雷達上的預計軌迹。
“右偏航,他們要去連舍四。”
“根據以往的辎重艦隊規模比對,這一支辎重艦隊應是為中型艦隊及以上規模的單位運輸補給的。”
李藏沙皺緊了眉頭,他不記得情報上在那個方向有一支中型甚至更大規模的艦隊。
“之前在連舍四的是第一警戒艦隊?”
“是,但是那隻是一支小型艦隊。”
鐘擺,輕輕搖晃。
李藏沙猜測着,他思考着,或者說,他是在兩個選項中賭博。
是潰兵退到了連舍四,還是曾經一次次出現在推演中的星象集團。
“報告,敵方正在躍遷點重整編隊,通訊會在十分鐘後恢複。”
咚——!
“火力覆蓋,突擊護衛艦前出,巡洋艦部署遠程環境幹擾彈,強幹擾作戰準備,十分鐘,控制這支艦隊!”
鐘聲,拂過彎下腰的野草,頭狼放慢了步伐,對着風的來處呲了呲牙,低吼,讓遊蕩的狼群停下,年輕的公狼向四周散開,片刻,又聚攏,沒發現什麼異常。
老狼從隊伍中斷慢慢走出來,越過頭狼,嗅了嗅風中的味道,點點頭,慢悠悠領着狼群向某個方向走去。
最後,走到一片不大的空地,什麼都沒有,四周,殘破的屋樓在不算灼熱的日光中投下陰冷的影子,交叉着,将這裡圈起來。
老狼不懂風水,是那個女人教的,她說,把她埋在這裡,是個很不錯的地方。
老狼不明白,可後來,狼,開始把自己珍視的東西埋藏在自己喜歡的地方。
會覺得安全,甚至幸福。
老狼便略懂了一些風水。
老狼走了許久,有些餓了,也累了,可在他的嘴裡,一直叼着他也不明白怎麼拆封的一包東西。
辛辣的味道讓他發饞,可他怕辣。
往常,他尋到這麼一小包,她會開心,卻隻會把這東西收起來,或許,她也怕辣,隻是夜深了,忍不住才會吃上一些。
而現在,找來的這些東西,都堆在這,變成一個小小的鼓包,狼不知道人類的墳墓為什麼是鼓起來的,或者是個高高立起的片片。
現在,老狼覺得,應該是和它一樣的思念,一日日一月月堆砌的思念,才在這塌陷的大地上,堆起小小的一撮。
老狼很羨慕,也很悲傷,這個人類,她是不是也應該有那樣多的思念。
可他隻是一匹狼,一匹已經太過聰慧的狼,他做不到更多了。
嗚——!
低沉的悲鳴,細長,回蕩在殘破的高樓大廈中,也變的粗狂。
啊——!
啊!
封閉的走廊裡,在兩端緊閉的艙門之間,鋪滿了屍體。
突進的先鋒隊伍被堵死在了這裡。
十五個人,一個加強作戰小隊,被困在這個不足二十米長,不到五米寬的空間裡。
面前,應該是五十多人,他們望不到盡頭,看不清,數不完。
鋼針在狹小的空間裡亂飛,亂成一團,很快,彈鍊卡住,或是槍脫了手,隻能肉搏。
血水,在地闆上凝成極稠的一層。
隻剩他一個人了。
卻還在向前走。
斬首,斬首。
他就是那把不能停歇的利刃。
呲——
面前緊閉的艙門打開了。
黑洞洞的槍口,排成排。
兩排。
一上一下,嚴陣以待。
他還是跪倒在邁過的亂屍前,最接近出口的位置。
轟——!
二十米後,那扇門猛的爆開,是破譯失敗後無可奈何的舉措。
隻是晚了些。
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兩隊一起行動的加強作戰小隊,或許早覺得彼此在一起時,才是一個完整編制,然而現在,那滿地的屍體,都在為他們共同的失誤負責。
“離線作戰日志,參謀部直屬第二高危險偵察小隊,已經接近中央甬道盡頭,五分鐘後,如果沒有其他友軍單位在我集結點集合,我部将單獨執行斬首任務,完畢。通曆八十一年,四月,小隊長,柳柏郃。”
陰影處,隻隔着一道單薄的艙門,在另一邊,是穿着常服正在各個參謀室穿梭的情報員、數據分析技術員和參将們。
這裡空間不算大,也不是極狹小,是個設計時減重用的空艙室,隻是被人遺忘了,從外面看上去也和兩邊的牆壁沒什麼區别,畢竟,這個沒用的空間被做了隐藏處理。
五分鐘,轉瞬即逝。
柳柏郃向來路看了看,沒人和他從一處來。
“同志們,檢查通訊。”
“正常。”
“裝彈機自檢。”
“正常。”
“光電系統自檢。”
“正常。”
“動力系統自檢。”
“正常。”
“維生系統自檢。”
“正常。”
“外甲檢查,是否有漏貼缺甲。”
“正常!”
嘭——!
艙壁,突兀炸開。
碎片在人群中留下傷痕,濺起淩亂織成碎網的一片又一片痕迹。
柳柏郃沖出來,一下子就鎖定了艦橋的方向。
幾個剛剛反應過來的衛兵,随着幾聲槍響倒下。
沖出的小隊直直撞進人群,絕密的文件在廊道上雪花似的飛起,鐵甲撞在來不及閃躲或是刻意擋在前面的人身上,将人遠遠撞出去,定會折斷了骨頭,卻又沒能減緩他們的步伐。
柳柏郃沖上階梯,艦橋的門還沒來得及落鎖,就那麼直直地在他面前打開。
隻是在那扇大門之後,這艘仍在戰鬥的旗艦,竟是人去樓空。
轟——!
爆炸,将整個艦橋摧毀。
柳柏郃被沖擊波抛出來,沉沉地砸在地上。
“回報!林晚意不在這了!”
東線。
收縮的戰線重新組成一道堅實的屏障,第一常規艦隊的主力咬上來了,極快。
像是一道錐子,狠狠撞在了早有準備的防線上。
超視距火力将這支靠上來的艦隊打的團團轉,可他們人數更多,一次次,一波波,無邊無際地向着多個或者是一個方向沖過去。
兩支分艦隊的背後,什麼都沒有,隻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可那空無一物的空間,每一寸,都是整個艦隊,整個集體,賴以生存的寶貴戰略資源,哪怕要用他們的性命,亦不能白白浪費。
第三支艦隊緊緊壓迫着想要脫離的肅清艦隊,沖出來的第二支艦隊一度讓林晚意痛罵起廢物一般的第一常規艦隊來。
隻是在她忽略的地方,柳挽溪已經帶着旗艦艦隊和總預備隊繞到了另一側。
一個巨大的鉗形攻勢,已經在孤注一擲的賭博下,變得完備。
恒星的光輝落在她的側臉,被高挺的鼻梁擋住,陰影,讓另一側的眼神變得更犀利。
“命令!”
“封閉隔離艙!”
司煙死死攥着拳頭,内視圖上,幾處入侵艙室,已經開始蔓延,沖進去的珍貴的陸戰署戰士,就像是扔進洪水的紗袋,甚至看不到漣漪,就已經消失。
“首長!秦總指揮還在裡面!”
“我的命令是!徹底封閉隔離艙!”
“首長!”
“我要為了一個軍官的生命,放任這狂跳的陣亡人數上漲嗎!這是命令!”
“命令!”
孢子水母正在屍體上繁殖着。
它們躲着榴彈散開,或是藏在更早進入被入侵艙室的戰士屍體裡。
秦中錦帶來的人已經損失慘重,通訊設備損壞,她傳不出這裡的消息,強腐蝕性的環境已經讓很多輔助設備失去作用。
每倒下一名戰士,他的屍體便能在幾分鐘的時間裡變成千餘隻孢子水母,一路敗下來,每一個死去的同志,最後都化成了灰,被動力背包裡的燃料火化。
變成一片藍光下,無處下手的合金焦炭。
“首長,走不動了。”
他們的關節,已經被鏽得難以動彈,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氣,動力背包都超負荷地噴出更多冷卻蒸汽。
“走!必須要走,把消息傳出去,讓他們徹底封閉隔離艙。”
秦中錦扣下扳機,把追來的孢子群炸散,把兩個癱在地上的戰士拉起來,狠狠踹到前面。
“就算是被拖出去,滑出去,甚至是滾出去,在隔離艙封閉前,絕不能留在這等死。”
連接着隔離艙室和被入侵艙室的連廊已經上了鎖,加厚的隔斷門封閉上,徹底鎖死。
守在隔離艙室那一端的戰士仔細檢查着在下個階段要被封閉的一個個隔離艙室,再三确認沒有遺漏的人和入侵物,隻發出一條檢查無誤的通訊,便留在了自己的崗位上,成為第一道橫在隔離突破前的防線。
“入侵艙室,已經完成隔絕。”
呼——!
燃料從北鋼針洞穿的隔闆間流出,大火,順着破洞,鑽進去,将裡面已經完全沒了生命氣息,附滿了孢子的軀體包裹。
大火短暫的攔下追來的孢子水母。
幾個人緩慢的移動着,關節發出刺耳的吱呀。
突然,秦中錦停住了,她隐約聽到了落鎖的聲音。
那鎖閘關閉的聲響,往往會傳的很遠。
“首長!怎麼了?”
在幾個戰士無比信任的眼神中,秦中錦轉過身,左手落在快慢機上。
咔——
哒!
“隔離艙室已經落鎖,外面的同志們已經意識到了我們的處境。同志們,我們的任務改變了。”映着火光的面甲下,是憤怒堅定又埋藏着深深悲怆的眼神,“繼續!清剿入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