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連城駛進遷夢,筝遷錦第一次深深見識到,為什麼那些管理着這裡的官員,要将原本那個樸素的名字換掉,變成遷夢。
隻要離開這裡,到達虛空隧道的另一端,甚至是從躍遷點進入虛空隧道的那一刻,便以為他們去到了魂牽夢繞的天堂。
連城那絡繹不絕的商船隊,恰恰是因為邊疆之地,有着賺不完的黃金。
可當你向雲夢的深處走去,在星象集團統治的星域,黃金、奴隸,極少的貴族馴化了絕大部分的二等人。腐化,早早地改寫了這裡的曆史。
早在分裂的四十年以前,這裡早已被庚遷派暗暗變成了這樣,比起匆匆改造的殷帝國與東灣,麻木和奴役早已變成這片地方的底層代碼,而系在殷帝國脖頸上的吸血帶,也源源不斷地保持着這個地方繁盛的金融與發展。
可殷帝國,不,西南,她久居的地方,那裡的山水草野,還留着屬于集體的影子,那些若隐若現的痕迹,在她的心中留下一顆埋藏的極深的種子,到如今,它已經長成一株不可摧毀的白楊。
“大人,第一工程軍艦隊及連城守備軍艦隊已經進入遷夢,都是我軍中極精銳的艦隊。”
“我不懂軍事,我應做的已經做完了,我相信總參謀部很快就會派出合适的人選對接。”
出口,教廷的人列在兩側,垂首等待着與神幾近平等的那個人。
不似過去的奢靡,那些比黃金還要昂貴的幡旗隻是營造出肅穆的氛圍,金鈴随着風擺動着,清脆又不覺煩亂。
那淨去污邪的聖水,淅淅瀝瀝,在地面鍍上薄薄一層聖耀的光輝。
也一點點,将筝遷錦身上不可擺脫的疲憊與枷鎖撤去。
“大人……”曾嗣和其他喆塵使一樣,都畏縮的等在偏儀司身後,不知要不要跟出去。
“記着,都多長幾個腦子,伺候好這位主就好,其餘的事情不要過問,說什麼做什麼哪根懶骨頭泛癢癢之前,都給我記着咱是到了哪兒。”偏儀司一甩拂塵,極小的步伐卻走出了極快的速度,滑似的疾步前行。
等林晚意從混沌的意識中醒來,她已經被裹挾着,穿過第一常規艦隊第一支隊拼命打開的通道,混在按照預案撤退,卻仍舊混亂的撤退階梯裡。
“給我最新的戰場動态。”林晚意還有些暈,她忍着站起來,又怏怏地倒下,身上湊出來的力氣,最後全用在了對抗一波波一陣陣的虛弱上。
“總理,肅清艦隊已經被打散了,渡門三被突襲,現下最穩妥的決定就是向渡門一撤退,我們也别無選擇了。”不知是哪個得罪了人的參将,硬着頭皮進了病房,舌頭還算伶俐,沒在這種時候打結。
“撤退?為了陳倉戰場的勝利,渡門一和逢春兩個戰場完全沒有得到支援,這種時候撤退,你們明白意味着什麼?!”林晚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她為了保存實力,根本不至于到這種境地,更不需要這個勞神子AI幫她做出撤退的決定。
“渡門一的上下是兩個星系,要用什麼代價去防守?從陳倉到逢春,整個北線戰場,全線潰卻,丢了渡門一,錦帛怎麼辦,渡樞二怎麼辦,失去了南線,我倒是要看看哪位神仙要力挽狂瀾!”
林晚意腦中的戰略發展隻剩下一片灰暗,可她也隻能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如果現在有一個人,叫停這場撤退,那換來的将不是一場重振旗鼓的對壘,而是這一把散沙在反複确認了戰場局勢的敵人面前,一觸即潰。
“連舍一。”林晚意突然有了精神,她想到了什麼,一種可能,一種希望,“第一常規艦隊沒有什麼實質性損失,我可以……”
林晚意又突然沉默了,她打心裡覺得自己剛剛那個通過連舍一突襲渡樞一,并将渡樞一作為戰争跳闆的想法會讓這支艦隊變成太平軍的北伐軍。
而她,最好的下場恐怕也是變成第二個石達開。
“總理,已經到渡門一了,王升部竟未崩潰,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好消息!星象集團的第一批援兵到了,一個大型艦隊、一個中型艦隊及一個精銳小型艦隊,已經在遷夢駐紮待命!”
王升跪在指揮台上,喜極而泣。
他沒了力氣,抽泣着蜷起身子,本應是雄姿英發的高光時刻,可真的落到實處,卻隻剩下無窮盡的慶幸與餘歡。
這些懦弱的,不夠剛強的情緒,抽走了他苦苦支撐的力氣。
卻永遠不能給他貼上怯懦的标簽。
在密集的躍遷信号出現的時刻,趙乾聲已經意識到了什麼,而柳挽溪緊急傳來的訊息,更坐實了他心中的忐忑。
殘存的預備艦隊分艦隊編制,已經編入他的指揮系統,他們合兵一處,和同樣殘破的王升部隔着漂浮的殘骸對峙。
趙乾聲隻慶幸,目前他所面臨的艱難局面,是因為林晚意的潰退,而不是在渡樞二潛伏的友軍被發現,使他受到瘋狂阻擊。
“同志們!任務更改!”
在高原上,那纏着白巾的漢子,在普普通通的黃土地裡攀爬着,唱着。
嘹亮的聲音回蕩着,越來越淡,卻不消散。
“以一次微不足道,卻無比光榮的犧牲!為了解放,為了統一!!”
“我們!至死方休!”
AI的計算中,那隻有百分之零點幾的概率發生的事件,真實的發生了。
它沒有情緒,隻是那個不存在的餅狀圖中,一個極小的難以看到的區塊正在瘋狂膨脹。
“總理!截獲陳司令部向渡門一方向公開頻道加密通訊,重攻艦隊全部,已經進入連舍四,陳司令聯戚将軍部正在抵抗,但不容樂觀,預計有效抵抗時長不到十二個小時。”
瞳孔微縮,星空中慘烈的爆破映在林晚意透亮的眼白中,她才意識到,陳甯生竟然已經被逼迫到了這種境地,若不是鉗形攻勢的兩端為了不向星象集團施加過多的壓力,恐怕,陳甯生的北線要比現在崩潰的快上許多。
“将第一常規艦隊通訊中樞轉接至我部通訊中樞,急令,連城守備軍艦隊即刻向北線支援,穩住連舍四,那隻是個小型空間站群,不會有大規模決戰,雖隻是中型艦隊卻頗有用武之地,就算是填也要給我填上。”
“慢!”林晚意猶猛回頭,叫住正在寫命令的通訊官,“同樣的命令,發往星象集團一份,必須是連城中樞一份,雲阙中樞一份,另,第一工程軍艦隊,從速進入渡樞二空間站群布防,以保我軍命脈。”
“另發連城中樞一份協調函,雇傭連城商艦隊,他們出什麼樣的合同,我們便接下什麼樣的合同,唯求迅速。”
“遵命!”
“渡門太小了,裝不下一支大型艦隊及肅清艦隊的殘部,第一常規艦隊第一支隊編制改建,作戰序列及指揮權移交肅清艦隊從屬。另,命令第三守備艦隊堅守渡門三,若當真有被殲滅的風險,便退入錦帛,運動糾纏,以待大局。”
第一常規艦隊旗艦,漆黑的艦橋中紅芒微閃,命令被刻意的機械聲輸入終端。
“注意,脫離渡門一戰場,進入錦帛,駐防任務,完畢。”
“報告!首長,敵總指揮員供詞和終端破解命令文件吻合,這支辎重艦隊的任務就是前往連舍四,為潰退的信息特種實驗艦隊及第一警戒艦隊提供補給,大多是艦船修護、彈藥補充、各模塊補充替換維修組件等戰備物資。”
李藏沙的目光全然陷在投影中,由他所知,現在他的頭上,正懸着一塊極有滋味的熟肉,隻需他這一股奇兵突入,戰功明擺在眼前,境地也完全比此刻的朝不保夕強上許多。
“命令!”李藏沙緊握着拳頭,回過身,已經下定了決心,“所有繳獲辎重能補充各艦的,盡數上艦,超載的存入空間站群外沿,不可使用的由工程單位立即開始改造利用,做外部僞裝的同時,也可作為外部格栅裝甲使用。”
“各單位各崗位通報,大戰将至,嚴陣以待。連舍自有人會去處理,我們的任務,卻隻有我們。”
“是!”
“報告!渡倉方向隐秘部署探測器傳回訊息,有大型艦隊躍遷波動,最近向我躍遷點用時,還剩兩小時三十分鐘!”
走廊門庭上方,隻有在準備躍遷或是緊急通知時才會亮起的光闆閃了閃,擡頭看去,是醒目的紅色,正湊成數字時鐘跳動。
“噗——!”
猩紅的血,從指針上墜落,砸在甯浒腳邊。
方向羅盤胡亂轉着,整個艦上的磁場已經亂作一團。
他領着一支剛剛整編的艦隊留在側翼,這本是陳甯生留的生門,卻突兀遭到襲擊,他在雷達上看不出任何破綻,可等報警音響徹在艦橋,他已經躲無可躲,甚至攔無可攔。
“長官!”沉穩的女聲從彎折的艦橋大門穿出來,吱呀呀一片金屬扭曲聲之後,探照燈的光亮打進來,在燃燒着的金屬廢墟中終于落在他的臉上,“長官!艦橋已經徹底無用了,我們撤到二級指揮中樞……”
“對不起……”
甯浒被她抱起來,他已經沒了力氣,說話的聲音都全靠還未癱瘓的擴音系統傳出。
“長官,渡樞二方向是我們最大的生路,敵能想到并突擊不是我們的錯處,這艦又本就是撤出來的殘艦,妄自菲薄,絕不是大将的做派!”陳逸絮闖出艦橋,身後幾個親随攆着腳步緊緊跟着,若說慌亂,她此刻身上都有些軟,可若說變成軟腳蝦,卻不盡然。
甯浒倦怠的瞳孔中閃過慧智的光亮,先攻逢春,齊下陳倉,又緊攻連舍四及渡門一兩個空間站群,整幅戰場的模樣幾乎都展在他面前。
整個戰場的中樞,此刻就是渡樞二,他總覺得,如此大費周章的戰略,絕不隻是為了拖延星象集團的出兵速度。
隻恐怕,連舍四已經成了出不去的地方。
“陳逸絮,你有字嗎?”
陳逸絮的腳步停了停,又變快。
“是苦輕的字。”
甯浒笑了笑。
“許是極飄逸脫俗的了。”
“長官不應拿這世道中的女子,作為苦難中的取笑。”陳逸絮的語氣嚴肅,飛躍間盡是女子英氣。
“我此生甚短,甚至還未二十,卻曾見過許多比我英厲不知多少許的女子,若有恥笑的心,反倒是我自取其辱。”甯浒咳了咳,後半句要說的話全嗆了回去。
“少說些,也别想留什麼遺言,還未到時候。”陳逸絮聽出他話裡的唏噓落寞,調起強硬的語氣,堵上他的話頭 。
甯浒不再說,倒是調起頸關節,微微擡着頭,看着她的側臉,叫那剛毅的英氣裹挾着不可忽視的美感烙進他早就留出空位的心裡。
“總參謀部回信!連城守備軍艦隊已經越過連舍五,隻要我們再堅持至多兩個半小時……”
陳甯生看着雷達上被雜波吞沒的左翼艦隊,正緊皺着眉頭,不願睜眼面對。
“兩個半小時,重攻艦隊向來是敢打敢拼的一支利刃,早前朝中都在等着江老爺子一命嗚呼,分了這遺産,如今,沒人來得及拆分,更變成求死的悍刀,如何防來。”
命令,在他手中化作雪團,捏的堅冰一般,丢棄。
“連舍四是連阙的門戶,此處沒有為大型艦隊提供戰争支持的條件,這都沒錯,可巨阙那,百萬雄師虎視眈眈,搖旗沖下,我們都要陷在這,不能這麼打,公子……”
情急中,陳甯生止住口誤,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氣,輕搖頭。
“早年,我曾聽過以落後裝備與兵員,拘泥于早有的教條而慘遭失敗的故事。我們現下沒有遊擊的條件,卻有避其鋒芒來日再戰的明日,就當沒收到這則命令,撤出連舍四,固守連阙,就算是巨阙那邊戰鼓擂擂,我們也不再後退半步!”
“長官,那渡樞二方向怎麼辦?在友軍進駐之前,我們這裡一旦放開,就是将心髒讓了出去……”
陳甯生思索着,蓦地,看向舷窗外,落在外圍幾個空間站上。
再回頭,已是閉着眼,搖頭。
“屬下明白了。”
陳甯生擺擺手,那聰慧的參将退了出去,之後許多事,自然也和他再也沒有牽扯。
“首長!”慌亂的腳步從廊中跑過,為了減重,醫療區的隔牆雖是最厚,卻還是輕薄的,根本擋不住嘈切的步伐。
“首長!”驚呼,像是霹靂,将醫護與傷兵們一同維護的寂靜劃破,直到司煙靜養的那道薄門之前。
“重攻艦隊急報!連舍四慘案,在敵控制區,不論軍民性質,所有外圍可解離空間站,都脫離了主體結構,在太空中被人為崩碎,沒有一個彈出的疏散艙,卻捕捉到了殘存的生命信号,我軍急攻,敵急退,未追,正急搜救!”
哒——
帶血的針頭還落着透亮的滴液。
搖晃,人卻已經走出好遠。
“讓錢叔密切關注搜救情況,排查連舍四所有空間站内部,着重防備恐怖事件,事無巨細,全部需要向參謀部留檔備案!”
“是!”
“還有!”司煙快步走着,将外套披上,“渡樞二方向的躍遷點還有沒有可用的?”
“需要清理殘骸垃圾,還在評估……”
“渡門一,現下,那裡真切成了生死關鍵了。”司煙已經快步走出醫療艙區,漸漸開始跑了起來,“讓政工單位及宣傳單位密切關注輿情,後方的社群網絡構建的差不多了,要防止這件事向不可控制的方向發酵。”
“是!”
“聯系北方預備!”
鐵勺剮蹭着空空的罐頭,倒計時上已經隻剩下兩位數字。
李藏沙一直看着遠處的星空,不敢低頭,也不敢合眼。
直到,那抹湛藍色,真切地出現在眼前。
“各單位注意!敵人進入躍遷位置,作戰序列代碼無法識别,不屬于戰前序列數據庫,執行對星象預案!”
李藏沙站起來,從餐廳走向艦橋,幾步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緊張,或是慌亂,在真切降臨的一刻,反倒是全然消失了。
“側翼第一第二分艦隊對躍遷點進行火力覆蓋。”
“第三分隊繼續隐蔽,旗艦艦隊準備中程接戰!”
指揮台上,兩雙手死死攥着新到的戰報。
林晚意幾乎是恨極了,王升本立了大功,卻突兀為她藏了這麼一顆雷,還直埋到了她的心髒。
“第一常規餘部即刻進入躍遷點,進入渡樞二,不容遲緩!王升部将功折罪,可免死罪,但必須戴罪立功,不惜代價,為第一常規艦隊進行掩護,确保其不受戰場波折!”
“同志們!在兄弟艦隊面前,想要今後能真真切切地挺直腰闆!想要重拾起衛戍艦隊的榮譽!那就讓我們用生命,重述衛戍艦隊的現在!車鐘令!超速前進!”趙乾聲的小艙室裡挂着一張黃海的照片,随着加速的震動,驟然墜落。
“由我旗艦破浪,就是牙斷舌爛!也必須咬死這塊骨頭!”
“讓曆史去叙事吧!”相框的背底跌開,露出那張黃海照的背面。
“用我的一生,留下刻字;用我的生命,留下結尾。”
風吹過,怎麼也吹不動這張被相框壓住的相紙。
“誰也不能越過這片星海!”呐喊,在集體的胸腔震蕩。
王升看着那曾圍了他,又被圍了的艦隊,竟真的發瘋了似得,猛沖來了。
怎能真的如此,莫不是要與他尋死,不肯,是必不肯的!
“規避!規避!!不能撞!不能撞!!”
熾熱的尾焰就在他的舷窗前掠過去,又轉瞬即逝,快極了,是極接近光速的,是戰艦能夠承受的極限,是引擎必然受損的爆發。
“沖入躍遷點!死,也要死在躍遷點!!”
趙乾聲似是瘋了,這種速度,哪怕有一台引擎的推力稍稍衰減都有可能導緻航向偏離,撞在鄰艦或者其他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上,落得個船體崩碎的下場。
可其他人也是被吓瘋了。
就算是AI,他們也算不準這樣的速度下,需要打擊哪一個提前量坐标。
“叫最近的王升部,攔在面前!就算讓他撞沉,也決不能……”林晚意将命令說了大半,卻意識到已經沒必要說了,這種事,王升若是不能當機立斷,等她的命令到,哪怕是此刻做決定,也都已經來不及。
可王升,卻好似個落魄的世子,正着素衣被往來的禁軍推搡,有心做什麼,最後還是隻能搖搖晃晃,蹒跚着落到地上。
那些曾穩住局面的豪言壯語,煙霄一般,随着他的倒下散去了。
他還是做不到真的在這流血犧牲的戰場上以命相搏,在他的理解裡,這戰場,就應是點到即止各有分寸的競技場。此刻那如同擦過他脖頸的利劍,狠狠穿透他的編隊的艦隊,完完全全将這一切打破,将他所謂的死戰不退摔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