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滴——
滴!
監護儀的聲音越來越急促,他閉着眼,可眼前卻是一片猩紅。
“陳逸絮。你在哪?”甯浒睜開眼,猩紅的警報燈在面前閃爍,甬道兩端都被滾滾濃煙封死,他的胸腔還在流血,彈片或許擊穿了他的肺,他的每次呼吸都痛不欲生,更是動彈不得,忍着痛擠出呼喊聲還蓋不過大火的呼嘯。
甯浒的視線越來越暗,絕望籠罩着他,時間好像故意放慢,讓他細細品嘗自己的死亡,讓那種孤獨的痛苦慢慢折磨。
“陳逸絮……”
“陳逸絮。”
“長官?長官!”朦胧間,甯浒好像聽見些什麼聲音,那聲音穿過濃霧,踏破火海,卻在他面前變的飄忽。
“陳逸絮,陳逸絮……”甯浒緊閉的唇齒之間不斷重複着這個名字,病床邊,陳逸絮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變化,卻不敢離開,隻能握住他的手。
“長官,我在,長官……”
“挽洋還沒醒嗎?不是說手術很順利,再修養修養就行,你們到底治沒治好?”陳甯生壓着脾氣沒有罵出來,走到病房前剛探出頭,偏正巧将一切都盡收眼底。
陳甯生面上不動聲色,可心裡已經有了成算。
“挽洋恢複的怎麼樣,經常如此反複嗎?”陳甯生走進病房甯浒反倒安靜了。
“總司令,甯長官偶爾這樣,應該是下官救他回來的緣故,醫生說,或許甯長官還以為自己在沉船上,所以總呼喚下官。”陳逸絮站起來,不敢看陳甯生的眼睛。
“那就先讓挽洋休息吧,隻是你的原職也不清閑,軍中損失雖大,卻仍有你的用武之地,不必日日守在這裡。不然,要那些醫生還做什麼?”陳甯生轉過頭,将跟在身後的醫生瞪出一身冷汗,“我有緊急軍務,要去渡倉。”
“挽洋是我心腹,本是來調他的,隻是,他還在病中,可天無絕人之路,陳長官,你的資料我看過,履曆很優秀,又是挽洋的心腹。這調令,我覺得交給你,你一定能彌補挽洋病重的損失。”
陳甯生笑着,讓人拿不準他是臨時起意還是本就存了這個心思。
陳逸絮用餘光看了看甯浒,他曾警告她謹慎。眼前這個人,會真的不知道甯浒的真實情況嗎?
陳逸絮不覺得這是意外,是啊,一個正被昏迷的甯浒日夜呼喚的人,顯然已經擁有了遠超她原本身份的價值。
她就是陳甯生的一塊保命牌,是絕望之中,甯浒一定會拼盡全力來救的一道保險。
可是,她和甯浒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陳甯生為什麼會把自己的性命系挂在一份毫無保障的情感關系上。
或者,陳甯生又為什麼害怕甯浒不會去救自己,甯浒不是陳甯生的心腹嗎?
太多疑問墜在陳逸絮的手腕上,讓她沒辦法幹脆地擡起手,接過那不得不接的調令。
“把挽洋從那等險境之中救出來,你也負了傷。雖然修養了一天也用了藥,但是難免憂慮,沒關系,戰前你負責的事務可以先由僚屬打理,等你身體再好些,慢慢熟悉下新艦隊,到了戰時定能生龍活虎。”
陳甯生明白她不是因為自己的身體或者是戰場兇險而在顧慮,恐怕甯浒早看出了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多疑,也可能甯浒隻是害怕把陳逸絮卷進未知的漩渦。可陳甯生不需要知道是哪一種情況,他知道甯浒已經看出他在注意陳逸絮,這就夠了。
“總司令寬宏體諒,下官定會盡忠報國,履行軍人天職。”陳逸絮想不出什麼拒絕的法子,她沒有選擇的權力,隻能跟着他離開。
大火吞沒了一切,甯浒卻感覺不到痛,他隻覺得從骨子裡在泛出一種寒,是懼怕的寒冷,火灼在他的皮膚上,仍是那種寒冷,這種寒冷裡藏着他的驚懼擔憂。
腳步遠去。
甯浒輕輕睜開眼。
他什麼都不知道,可他卻十分冷靜,沒有緣由,甚至甯浒自己都有些不解。
他本能的以最小動作輕輕擡頭,他小心翼翼觀察着周圍的環境。
床頭上新鮮卻沒動過的水果,溫水中泡着的熱毛巾,還有卷着的隔簾另一側收拾地整齊的單人床,一切都在告訴他,有一個人一直在他身邊。
甯浒躺下,幸福感從他心裡慢慢泌出來,像是蜜,将他的心包裹。
隻是,他覺得他等了許久,還是沒有人回來。
直到他看着他的藥瓶快空了,都沒有人回來。
突然,他聽到腳步,他忙閉上眼,嘴不知不覺緊張地抿了起來。
隻是,不需要那人走進房間,他已經聽出來,那應該隻是個護士。
可他還是閉着眼,萬一是自己聽錯了呢。
他感覺着藥瓶撤去,卻沒有新的挂上來。
“陳長官,病人今天……”護士的話說到一半,拍拍腦袋,“诶!真是忙昏了,陳長官剛走。”
“陳長官,哪位陳長官?”甯浒輕聲問,卻還是吓了護士一跳。
“甯長官您醒了,陳長官,就是陳逸絮陳長官,是她把您救出來的,養好傷之後也是她一直在照顧您來着。”護士觀察了下甯浒的狀态,不再廢話,“甯長官,您先等一下,我找醫生來。”
“等一等,先等一等!”甯浒大聲了些,“陳長官去哪了?”
“我們醫院不知道,隻知道和陳總司令走了。”
護士已經走遠,甯浒也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他的心漏了一拍,像是丢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那隻能去參謀部了。”甯浒想着,就要從床上起來,“嘶——”
手術刀口還在痛,痛的他下不了床。
“甯長官!甯長官,您可千萬别動。”
“别動!”繃帶在牙尖扯斷,斷掉的那一端飄下,正遮住李藏沙的視線。
“我知道你不會撤,隻有我來,才能把你這條賤命撿回去。”衛明柊回過頭,對帶來的警衛班打了個準備完畢的手勢。
“沒組織沒紀律,一股子軍閥味。”李藏沙已經到了依靠外循環延長生存時間的地步,嘴上卻不見疲軟,隻能感受到他那無法掩飾的虛弱。
“沒錯,我們衛氏軍閥還有搶壓寨夫人的傳統,就挑嘴硬的。”衛明柊把他挂在背上,調緊限位器。
“我怎麼沒聽說過?”
“此等秘辛當然隻有壓寨大夫人知道。”衛明柊的面甲下已經壓不住笑,可别人哪看得出,他舉起手示意開始撤離。
“流氓。”李藏沙輕罵一聲,終于挨不住,睡過去了。
衛明柊一步步在濃煙中穿行,李藏沙的生命體征監護儀随着他緩慢的步伐,一聲又一聲報着平安。
最後一個還能用的疏散點不遠,不知道為什麼,那裡明明是距離艦橋和中央甬道前端最近的疏散點,卻默契的沒有一個人用,好似在留給誰。
“穿梭艦可以接駁疏散點了。”
“首長,穿梭艦回複,自動接駁失效,建議我們打開疏散點的接應甲闆,他們可以做短暫停留。”
衛明柊向前走着,也再思考着。
“洩壓程序怎麼辦?自動化失效了,我們也沒帶工程尖兵下來,隻能手動執行。”
“首長,我去,找個靠譜的支點,把救生索挂好,卷不出去。”警衛員錦頌還看着後路,因為年紀小些,大家都會照顧他,多讓他走在行進的中後段,負責警戒。
“首長,程序不難,我們去就成……”兩側的尖兵短暫回頭争辯,卻發現衛明柊擡起手放在面甲之前,讓他們噤聲,又指指前方的濃煙。
“首長!一号位尖兵識别到尖兵機器人和傷員信号。”站在正中最前的一号位尖兵蹲下身子警戒,那幾個傷員信号讓他不能确定尖兵的程序是否正常。
衛明柊也擡起槍,指向在濃煙中越來越清晰的輪廓燈。
“首長!尖兵狀況正常,傷員處于昏迷狀态,維生系統正按程序延長生存時間,他們應該是被尖兵帶到了中央甬道。”一号位尖兵接觸到了尖兵機器人,二三号位尖兵繞過尖兵機器人将他身後的幾個傷員拉到甬道兩旁。
“報告,根據他們的機載電腦軌迹記錄,确實是尖兵把他們搜救出來的。”
隻片刻,他們就确認了猜想。
“翻閱他的任務記錄。”衛明柊也靠了過來,除去警戒的幾人,這個突然出現的尖兵機器人幾乎成為焦點。
“最後一個命令的發出單位是引擎組值守技術大隊,時間是二十分鐘前,任務内容是協同其他尖兵機器人,從船尾向船首搜救,根據聯動記錄,他們這一個搜救組六個尖兵,現在隻剩下它了。”
尖兵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它滿是劃痕的外殼,還有忽明忽暗的幾處輪廓燈,好似面前這個鋼鐵造物,擁有屬于它的生命。
“傷員情況怎麼樣?”衛明柊深深看了兩眼在基層戰士中廣受好評的機器,一種獨屬于戰士的情緒悄然蔓延。
“沒問題,能背回醫療艙區就都有救。”戰士們都有些高興,不約而同地開始平衡物資,把救生索也都拉了出來。
“好。”衛明柊覺得,如果他現在說這個尖兵機器人可以去幫他們完成疏散艙的洩壓,大家剛剛放松下來的氣氛,恐怕就蕩然無存了。
“首長,洩壓的任務,我們都明白,尖兵去做,不會死人了。挺好的。”已經不再壯年的尖兵走過來,他是從北方艦隊調來的□□,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尖兵,“它技術好,也不一定會有事,等回到旗艦,戰役結束,它也是英雄戰鬥單位。”
“救了好些人呐,從末尾走到這,每一寸都搜遍了,四五個同志。”尖兵在背包裡拿出半卷反光帶,纏在它的傷痕上,像是一種繃帶,“威武雄壯!我的同志。”
氣閥慢慢閉合。
一行人等在氣閥艙,透過監視器看着走進疏散點的尖兵機器人。
它靈巧地走上接應甲闆,所謂的洩壓程序,不過是關閉恒壓系統,再打開接應甲闆的艙門,讓疏散點釋壓,變成真空狀态。
“嘶!”戰士們不約而同的吸了一口氣。
是艙門緩緩打開了。
厚重的艙門隔絕了聲音。
他們隻能看到那些被固定在地面的東西都顫動起來,被限位帶死死拉住。
而拴在尖兵身上的那幾根救生索也都繃直了,看上去都知道那繩索在吱呀作響。
“确定都綁好了是吧?”衛明柊也咽了口唾沫,轉頭看了看身邊的戰士們。
“肯,肯定,肯定。”所有人都緊張的出了汗。
直到外面安靜下來。
呲——
氣閥開始釋壓,戰甲的恒壓系統開始工作。
“快速上船,有幾好幾個同志的戰甲有破損,恒壓系統沒法正常工作。”衛明柊等待着艙門打開,隻是這一回頭的功夫,看不見了尖兵。
穿梭艦已經靠近,接駁機械臂伸了出去,緩緩将定位點抓住。
“登船!”
所有人一起跑出去,就像是一場田徑賽跑,每個人都哞足了力氣。
可他們也都在尋找尖兵的身影。
終于,在一切都飛快掠去的殘影中,他們在接駁儀的高台上發現了它。
他正操作着那幾支至關重要的保持着穿梭艦與戰艦同步的機械臂。
“尖兵!回來!!”戰士們大喊着,他們踏在艙門邊上,大喊着。
可揚聲器傳出的聲音,在真空中傳不出去,就好像從未出現過。
它孤零零站在生的起點,讓那些抓在戰士們身邊的機械臂松開,就像是讓一架紙飛機自由地随風飄走。
或許它從未活過,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死亡,可它卻真真切切地活在了那艘它服役的戰艦上,忠誠的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回來!回來!夠了!關艙門了!”親手為尖兵纏上反光帶的老戰士将他們拉進艙内,看着艙門慢慢擡起來,擋住尖兵的身影,最終徹底閉合。
呲——
恒壓系統開始工作,艙内的氣壓慢慢恢複正常。
戰士們坐在兩側的座位上,誰也說不出話。
艙門打開,擔架擡了出來,将地上平穩放好的傷員一個接一個運進主艙室,随行的醫生們忙碌着。
隻是他們還坐着。
“這是它的任務。”老戰士沉聲開口。
“我們也會有一天,成為它,我明白,我們都不是為了這個當兵的,可這是我們的榮譽,我們誰都不能否認。”
老戰士不再低着頭,他看向這些年輕,從俘虜中選出來的新同志。
“各位,擡頭看看身邊,看看面前,這就是你們犧牲之後,兄弟,戰友,同志,随便你們怎麼稱謂。這,就是他們的表情,他們的情緒。”
“熟悉它,記住它,這不會讓你變得懦弱,它會讓你盡最大的努力在絕境中活下來,也會讓你變得更勇敢,更團結。”
“堅持住!我們牢牢釘在了敵人的心髒上,血液正源源不斷的從這頭垂死掙紮的獵物的心□□出,友軍已經到達戰場,利斧就要砍下,上膛的獵槍即将頂在它的天靈蓋!”沈自流的通訊早接到全艦的廣播頻段上,他要做那屹立不倒的圖騰,時刻都不離開他的戰士。
“主炮陣列!再裝填!打他的旗艦,我要她知道,我知道她在哪,她逃不掉!!”
“是!!!”
沈自流看着遠方盛大的躍遷波動,他知道,他這顆釘子就要到最艱難的時候,引火的紙就要燒完,他定要引起這熊熊大火。
“第二支艦隊撤回,重新整備;第三支艦隊向東,不計損失,一定要撕開通道,将援軍引進;肅清艦隊向東機動,将敵旗艦置于正西方向,以免退路斷絕。”林晚意挪動着這一盤死棋,她在努力找出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