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塵目送那堂倌穿過人群，消失在青衣館側門，轉過身時，目光又落回到台上那名白衣女人身上。

雨後的空氣帶着一絲濕冷，石闆縫隙裡積着未幹的水迹，被踩得斑駁泥濘。灰蒙蒙的天色下，青衣館門前那塊懸着的木牌仿佛也被浸濕了，黑底朱紅的“請神問藥”四個字泛着舊年油漆的斑駁裂痕，像是某種凝固的血迹，透出幾分說不出的陰沉。

李觀塵收回視線，低頭掃了一眼手中的“十九”号紙簽，随手捏了捏，薄薄的紙片濕漉漉的，像是沾了水氣，又像是沾了汗。

隊伍蜿蜒曲折，從街口一直盤繞到館前，排隊的人群擠得肩膀貼着肩膀，男女老少混雜在一起，一些面色蒼白、嘴唇發烏的人蜷縮在隊伍邊緣，不時發出咳嗽聲。還有幾名挺着肚子的孕婦，穿着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站在隊伍裡格外顯眼。李觀塵站在一名懷孕的婦人後面，聞到對方衣袖上殘留的草藥味，苦澀中帶着點腥氣。

她微微皺眉，環視四周，街面上的店鋪幾乎都關了門，隻有胡餅攤的爐火還未熄，濃烈的油脂香氣被潮濕的空氣裹挾着，在人群上方飄散。攤主正垂着頭收拾攤子，餘光卻始終朝青衣館台子那邊瞟，眼裡透着股說不清的意味。

隊伍推進得很快，‘青衣神’的面診速度比李觀塵想象中要快得多，偶爾傳來斷斷續續的交談聲，夾雜着幾句藥方名。那些藥名李觀塵聽得耳熟，确實都是些好的老方子。

前方的孕婦顯得有些緊張，雙手反複撫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臉上卻帶着掩不住的幸福。等輪到她時，她小心翼翼地坐上那張紅漆木椅，雙手交疊放在肚皮上，聲音柔柔地說道：“青衣神大人，我這些日子一直照着您館裡開得方子吃藥，如今肚裡的孩子已有八個月，下個月就要臨盆了，之前的胎動都很頻繁很有規律的。可是最近……”她說到這裡，眉頭輕輕皺了皺。

“最近孩子的胎動很奇怪，有時候一天都沒動靜，輕得像是沒了力氣，可有時候又動得特别厲害，好像要把我的肚皮踢破一樣。這幾天，我幾乎感覺不到胎動了，實在是擔心得很，才來勞煩青衣神。”

她聲音不大，但因為周圍安靜，幾乎每個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隊伍裡頓時傳來幾聲輕微的吸氣聲，李觀塵也悄然擡起眼睛，細細打量起台上的‘青衣神’。

白衣女子緩緩擡起眼簾，面紗後隻露出一雙眼睛，眼尾細長，眼珠黑得發亮。她那雙手，比尋常女子纖細許多，皮膚也很細膩，骨節卻略微凸起，像是常年撚藥、開方子留下的痕迹。她輕輕搭上孕婦的手腕，指尖冰涼，落在皮膚上時，孕婦微微一抖。李觀塵站得近，分明看見青衣神的眉心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眼裡浮起一絲異樣的神色。

她的手按在孕婦脈上停留的時間，比之前幾位都要長。半晌，她收回手指，目光斜向站在她身後的堂倌。

堂倌立刻彎下腰，貼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聲音極低，幾乎完全聽不見。‘青衣神’的眼神微微一滞，随即恢複如常，溫聲說道：“無妨，你腹中的孩子很健康，隻是胎位有些不正，最近最好少走動，多卧床休息，等到臨盆時，自會順利。”

孕婦臉上那絲緊張終于散去，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多謝青衣神，多謝多謝。那我還按時吃之前的方子。”

“那方子。”‘青衣神’頓了頓，語氣放得更緩，“可以先不用吃了，後面不吃也沒有什麼問題了。”

孕婦連連點頭，扶着椅子的手柄緩緩地站起身來便離開了。

李觀塵向前一步，掀起袍角坐在了椅子上，目光平靜如水，仿佛絲毫沒有因為輪到自己而緊張。她一坐定，對面的‘青衣神’便擡眼細細地打量着她。

‘青衣神’一襲白色羽毛長裙，纖細的手指搭在桌面上，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睛，瞳仁黑得發亮。她的目光落在李觀塵發間的鈴铛上，鈴铛通體銀白，隐約透着些許古樸的花紋。

她還未開口，旁邊的堂倌已湊上前，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青衣神’聽罷，目光微微閃動，随即聲音溫和卻帶着幾分探究：“你是苗疆的人嗎？”

李觀塵擡起眼，直視着她：“不是。這鈴铛是别人送的。”說罷，她微微晃動辮子，鈴铛随之輕響，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音。

‘青衣神’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沉默片刻，才緩緩道：“你來這裡，是得了什麼病症？”

李觀塵不答，隻是擡起手，慢慢地掀起袖子，露出白皙手臂上的黑色紋路。紋路猶如蛛網般蔓延，從手腕一直延伸至小臂，隐隐透着一股詭異的氣息。黑色的紋路仿佛活物般遊走，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陰森。“這病，能治嗎？”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見此，紛紛皺起眉頭，低聲議論着。堂倌的臉色微微一變，顯然沒料到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竟然身染怪病。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眼底掠過一絲警惕。

相比之下，‘青衣神’卻鎮定得多。她修長的手指緩緩伸出，輕輕觸碰了一下李觀塵的手臂，慢慢摸上這黑色紋路，觸感冰冷，仿佛能滲入骨髓。

“這……多長時間了？”她聲音低緩，眼睛中多了絲認真，帶着幾分思索。

李觀塵神色如常，淡淡道：“不太清楚。發現的時候已經蔓延到這裡了，從背後一路蔓延到手臂。偶爾會疼，雨天尤其厲害。”她頓了頓，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有人說，我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