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奉腰間酒。”
将星何處去……
薛煜死死壓着心中翻湧的痛意,雙目赤紅。他閉上眼,蒼茫平原的風如刃一般将他裹挾進去。
這般痛啊……
他死又如何?不過是男兒埋骨。縱骨血成泥,亦立天地。
可小曲她不該受這般痛楚。
聞甚安……對了,聞甚安……
他得去問問聞甚安為什麼不見小曲,問問聞甚安到底想作何。可他若走了,小曲一個人又太過孤單。
在這快入冬的平原之上,留她一人在此,太冷了。
那便等明年開春吧。
到那時小曲應當已離開邊關不會再犯險,他便去找聞甚安問個清楚。
……
嶽成秋拖着銀槍在夜色裡前行,槍尖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迹。走到營帳時,正巧遇上宋顔。
宋顔見他這般也沒說什麼别的,隻朝着他帳子微揚下巴示意:“小曲在等你。”
嶽成秋沒有言語,沉默地拖着槍從她身側走過,徑直朝自己帳子走去。
此時天已黑盡,他站在帳子前。看着帳子門口灑下一片銀白月光晃了人眼。
蒼茫平原上快入冬的大夜裡,夜風吹得人發顫。
他拖着那杆槍站在門口,站了許久。
久久沒有言語,帳子裡也沒有動靜。
許小曲半夜裡被冷醒,見夜色淌了半個帳子,照亮大半邊。
她将龜甲揣好,起身朝帳子門口走去。
剛一撩開帳簾,便見着嶽成秋一襲白衣拖着那杆銀槍站在外面。
“嶽成秋,你何時回來的?怎的不叫我?”
嶽成秋望着她,不知說什麼,索性便什麼都不說。
任許小曲翻看他手臂的傷,任由她擡手輕輕摸上他的發頂。
“嶽成秋。我終歸要走的呀。”
夜色之下,她眼中盛着些微亮光,似細碎水光落在眼底。那一襲白衣在這蕭瑟秋風裡更顯得寂寥起來。
“嶽成秋,你知道嗎?之前你不信我,我傷心了好一陣。我怕你不讓我留。”
“如今為何要留我呢?”
許小曲笑着,伸手在他發頂輕撫。
以前她也曾想知道,能長成北出三千裡的主帥嶽成秋小時候是什麼模樣。
眼前的嶽成秋雖是十八歲,也能窺到三分幼時模樣。是像她之前說的那樣,意氣風發,帶着熱血。
還是個容易臉紅的少年郎。
“我不知道。”嶽成秋低聲喃喃着,握住她的手腕。
“我不知道為什麼。是不是我上次說要送你走,你不高興了?”
“你傻啊,嶽成秋。”許小曲笑着抽回手:“我是那等任人擺布的人?我走不走你說了不算,要我說了才作數。”
她大抵知曉嶽成秋為何會如此了。
縱然那日裡她說他無愧,可他還是将那份愧疚放在心底,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不愛說話的人,還是不愛說話。總喜歡把許多事都藏在自己心裡。若不去猜,他便隻會覺得是自己的不是。有苦不說,什麼都悶着。
這般最要不得。
她眼中帶着盈盈笑意望向嶽成秋:“嶽成秋啊。”
“你是有情有義的嶽少将軍。”
“我明日教你破陣吧。玄門困陣。”許小曲擡頭看向已籠上一層朦胧煙紗的夜空,手中龜甲搖動,不多時,三枚銅錢六次落在她掌心。
地風升,南征吉,積小以高大。
“嶽成秋,你學嗎?”
嶽成秋擋住夜色,投出一片陰影。
他看着許小曲一時也辨不清,自己為何想她留下來。或許是習慣了她整日在營中同那些兵士笑鬧,又或許是其他什麼。
為什麼?
許小曲問他,他在問自己。
思來想去,也唯有愧疚二字。愧疚二字,如何會這麼重?又或許是無意之中一點點壘起來的習慣,困境之中,有她在便無虞。
早時許小曲不想走,他承蒙她大恩便随她留。後來她破陣救他于水火,因他受傷,他便想着讓她遠離這戰場。
他知道,眼下他心底裡應當是不想讓她走的。
可是,她若要走,他又當如何?他又能如何?
“許小曲。”
他的聲音微啞,又似是沒了力氣,低下頭來将額頭抵在她肩頭。
“許小曲,我是不是欠你很多東西?”
許小曲身子一僵,落在他頭頂的手慢慢滑到他肩背,手指微微陷進他的黑發裡。
她笑道:“沒有啊。”
“你為何一直執着于此?你覺得七千将士的命是我救下的,你覺得該還我。可是我不這麼想。”
“你好像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我的嶽将軍,欲做将領,雖要磊落立于天地間,無愧家國無愧于心。但該放下的也要放下。”
“小時我師父總愛同我說,這世上該放下的便放下,才不會活得那麼累。”
許小曲的手落在他背上,少年人的肩背已寬厚,帶着暖意,為她消去深秋夜寒。
“我其實一點也不愛說教,但……嶽成秋。”
“你若再說欠我什麼,那我明日便收拾東西回大盛。然後讓你再也找不着,你就抱着你的愧疚過一輩子。”
“我前些日子不是說了,等你不需要我了,我再走。如今還不到時候。”
“等到了那時……”
嶽成秋打斷她沉悶地道了句:“好。”
“你猜猜我方才蔔了個什麼卦?”許小曲的龜甲晃晃,銅錢碰撞間有清脆的響聲。
嶽成秋覺得自己的臉越發燙,怕是有些見不得人了。索性埋在她肩頭不願起來,隻低聲問她:“是什麼?”
“是個上上卦。”
“嗯。”
也不知過去多久,許小曲打了個哈欠,輕輕拍上他的肩:“嶽成秋,我肩膀疼。”
嶽成秋像是驟然驚醒,握住自己的銀槍慌忙往後退了好幾步,轉過身去背對許小曲。
“不早了,該睡了。我……我也睡。”
許小曲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覺得指尖有些發燙。夜色裡亦有光,她借着那幾分亮光看到他绯紅的耳根。
這時候的嶽成秋,隻是個少年郎。
是不會和那時的嶽成秋弄混的。
不知是不是夜裡太過寒涼,嶽成秋躺在榻上翻來覆去許久都未睡着。眼見着天将亮,才在混沌裡睡去。
夢裡也覺得冷。
他縱馬而行間,凜冽寒風穿透甲胄,銀槍上帶着缭缭繞繞的血色。沾染太多血,洗不去。
那白衣銀甲上也染了血。
拖着槍走過一座又一座殘破城池,如血殘陽下,鮮血浸進泥地裡,屍首遍地。
城池之上,立着一個人。
紅衣金甲,耀目非常。
他看到漫天箭雨,一支極長的箭穿透她的胸膛,一蓬血雨濺落,落在他的銀甲上,燒灼着落在他心底。
這一箭将她釘在城牆之上,接着便是更多的,呼嘯而來的箭矢。
她掙紮着下來,支着一杆将旗撐起身子。
她便是這樣立在那裡的。
“身死何妨?”
他聽見她輕聲笑了句。
箭雨裡,金紅戰旗飛揚,她望着那方殘陽。
他聽見她說——
“我許小曲,是為家國。百戰身死又何妨?”
許小曲,她從來沒有穿過這般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