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裡隻點上一盞燈,借着昏黃的燈火,南卡蹲在桌案上已舒服得半眯眼了。
呼延烈靜靜坐着,許久,才開口道:“許小曲,三日後再戰。我就要,回去北疆。”
他語調緩且沉穩。
這些時日在大齊軍中,聽得多了,說關中話比來時更順暢。
許小曲見南卡将頭藏進翅膀裡睡了,聲音放得輕了許多:“好,你的刀還抵在我這裡。你得真的爬起來,然後将那些人拉下去。”
“到那時,我便前來拜會新的北疆王。”
呼延烈深邃的眼眸裡盡是熾烈直白的情意,點點頭:“我會。你信我。”
“北疆人說謊,會被扔去喂狼。”
許小曲輕笑一聲。
來這蒼茫平原這麼些時日了,她也聽到平原之上有蒼狼夜嘯。
呼延烈如鷹也如狼,帶着未曾馴服的野性站在她面前。
北疆人直白又熱烈,從不像有些人那般扭扭捏捏。他們會将喜歡擺在明面,鄭重地說出來。
也會将自己的真心交付。
隻是僅限于喜歡一事。
若是碰上其他,北疆人也會同關中人一般變得不可捉摸。
呼延烈總說大齊人狡猾,但他又何嘗不是?初時他一樣想利用嶽成秋和楊柒助他奪位。
“你不喜歡大盛。”
呼延烈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這句話在她心中擊出一點波瀾,這點波瀾在寂靜的夜裡一點點放大,慢慢散至四肢百骸。
許小曲唇角勾起一個笑,想到了什麼似的避開呼延烈灼灼的目光。
“大盛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哪有不喜歡的?”
“你不喜歡,随我去北疆。我能護住你。”呼延烈看着許小曲低垂的眼睫,擡起手落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擦過。
他擅使長爪,手掌關節處被磨出一層厚厚的老繭。
他本想握住,應當是又覺得唐突,最後還是躲開了。
“可是呼延烈,感情這種事,并非那麼簡單的。我曾說過,我非北疆人,做不到那麼直截了當,更不能像你一樣,喜歡就去追。我也曾說過,我收下你的刀,是因為,你想有個念想。”
許小曲收回手,袖中的龜甲滑出來,穩穩當當落在她的手心裡。
“這般說你明白嗎?我這輩子,或許都與情愛無緣。”
“有許多人活着就已經很累了。”
她搖動着龜甲,銅錢叮叮當當響起來。
“呼延烈,我也不需要任何人護着我,我從來都無畏生死。”
“你還想,要什麼?”呼延烈認真看着她,看着她記下他看不明白的橫杠。
許小曲記完爻,擡起頭朝他笑道:“我許小曲這輩子,都隻想讓許多人平平安安過這一生。願他們無病無災,萬事順遂。”
“呼延烈,我不知道你這輩子能如何走。我方才又算了一卦,你聽聽?”
“上次算卦否極泰來算你前路,如今這卦問蔔千百條路你該如何走,給你指個方向。”
“是什麼?”呼延烈取出一錠碎銀遞給她,眼神柔和下來。
許小曲撐着頭眼眸微眯着:“積少成多,草木茂盛。漸進之道,能得吉祥。”
呼延烈笑起來:“是好的。”
“嗯,好卦,上上卦。”許小曲也笑起來。
她願意看着這些真誠相待的人活得恣意些。
呼延烈面上還帶着笑,鄭重道:“許小曲,你等我。要活下來還要很多時候。你記挂着我,是我報仇外的能活下去的事。”
許小曲沉默片刻,看向他:“為何……會是我呢?”
呼延烈神色坦然,眉眼間具是溫和:“我一眼看到你就覺得應當是你,我說一眼就喜歡,是真的。我沒有阿爹了,也沒有其他人。遇上你,覺得好。你待南卡好、待我好。我想活下去。”
“回去路難走,我要爬上去,會殺很多人。今夜,是道别。我不纏你,今夜最後一次,說清楚。”
許小曲自是了然,他果然是她猜測那樣,是如溺水的人一般尋一根稻草,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他自己也不想在還未爬上北疆王之位的光陰裡盡是仇恨,遂覺得她合适,便找上門來。他不單單是覺得舒服、喜歡,他更是在給自己留一線清明。
“呼延烈。”
許小曲叫住他。
等呼延烈回過頭來,便瞧見十六歲的關中女子,一雙眼中盛滿星星點點的燈火:“今後的路上,我願你有人相伴,此生不孤。”
此刻夜已深了,帳子裡的燈火燃了這許久也慢慢弱下去。燈芯“哔啵”輕響炸開,又驚了一帳子的寂靜。
南卡睡得沉,沉到呼延烈将它抱起,它才迷迷糊糊睜開眼乖巧站在呼延烈肩頭。
呼延烈剛踏出帳子,遠遠看見嶽成秋站在十步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