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許小曲喃喃着跪在他面前。
洞府之中,隻有他們師徒二人。許小曲總記起幼年時,她常常溜進洞府趁師父打坐,她在嘗丹藥。那個丹藥,是甜的。
長大後才知,她吃的,是糖丸。
如今的洞府裡,丹爐已蒙灰,角落的蛛網還未來得及打理。她跪在師父面前,伸手拂去師父肩頭的灰塵:“師父,許久未見。我以為,連你也不要我了。”
“師父怎會不要你?”聞甚安擡起手,輕輕落在她的發頂,“我家小曲,長大了。”
寬大的道袍袖擺,攜着幼年時熟悉的香火味兒,她曾在大殿的蒲團上打着坐睡過去,後來雷雨夜裡,也要嗅着大殿裡燃燒的香火才覺安心。
“許氏女,七殺星入宮,南應帝王,可為将帥。”
聞甚安緩緩說着,是她從未聽過的谶言。她揚起臉,看到師父眼中泛起淚花。他微微閉目,本落在她發頂的手顫抖着收回。
“因這樣一句谶言,我害了你一生。他們都說我是神通道長,能算天命。可我卻未曾看清大盛和你的前路。”
難怪……難怪那時十八歲回朝,大盛皇帝毫不猶豫讓她封将挂帥。
“我那時隻算到,你是将星。”聞甚安閉着眼,聲音微弱,“小曲啊……我想還你一世長安。”
“今後的路,師父,不能陪着你了。你走哪一條,都好。隻要你能平安過得這一生,便好了。大巫已沒,天命将頹。小曲,我曾看不清天命,被人惑了雙眼,害了你更害了天下人,這是我該承的因果。”
“嶽成秋嶽成秋……”
聞甚安吐出一口血,染紅了他懷中的拂塵,他竭力睜開眼看着小曲,口唇張合:“早入業障,死生輪回——”
“小曲,走吧。是師父對不住你。谶言、谶言已難收,可這一輩子,師父不想再看到你戰死城頭無人顧。小曲,師父那時……來晚了……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啊——”
“你走哪條路……都好。我算……我聞甚安算了這一輩子,唯獨沒算到你的生死,我以為,從初時就該是你的命數。我怕逆天道、洩天機。”
“可我算錯了,是我該死。如今,我還你命數,天道再無畏。小曲,我都還給你。”
“師父隻能陪你到這兒……小曲啊,行過九曲十八彎,安然步坦途!天機已鑄,莫入迷途!你不是大盛将星,你隻是你自己。今後的路,隻能你自己走下去了。”
“走罷。”
許小曲俯在地上帶着哭腔:“師父,小曲從未怪過你。”
“那便好那便好啊……走罷……莫停留,莫哀傷。小曲,走罷。”
聞甚安抱着他染血的拂塵,緩緩閉目,失了最後一絲生機。洞府裡寂靜下來,燭火不知何時熄了,隻餘下一絲天光自上面的縫隙裡落下來,照亮了聞甚安半邊身軀。
許小曲伏在地上久久不敢擡頭,洞府裡寂靜得可怕。龜甲忽然從她袖中滑落,在地上發出極輕的響動,銅錢碰撞又落下。
昏暗的洞府裡,她跪得有些麻木,手撐着地微微支起身子,指尖在落灰的地上留下長長一道痕迹,隐帶血色。
銅錢發出些微光亮,許小曲一枚枚撿起來,攥在手心裡。她盤坐在聞甚安面前,龜甲搖動間,叮叮當當落下六次。
“師父,我先是我,可我也是許小曲。”她垂着眼睫,看着地上的銅錢,“你教我,順天而行,尊天道命數。如今許多人都跟我系在一起,打了個死結,我扯不開。上輩子、這輩子,我分不清。”
“你為何又說你害了天下人?是因為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最後民不聊生血流成河嗎?”
“可師父啊……我亦辨不清何為順,何為逆。”
“你想我如何?你又願我成什麼樣的許小曲?”許小曲的聲音很輕,她不敢再擾了師父。
她燃上一柱香,看着那縷青煙在一線光亮裡消散,洞府的塵埃裡,她恍然看到幼年時的自己。偷穿寬大的道袍,抱着師父的拂塵,爬上大殿的供桌抱着供奉的果子啃。又害怕師父發現,啃完一口換一個,把好的那一面轉向外面。
師父發現了,也隻是罰她三日不許吃糖。
後來再大些,師父不便照顧她便請了山下的婦人,分出偏院給婦人住下。
兵法謀略,她喜歡,師父就找來給她。師父總說他們小氣得很,都要收銀子。她在香火味兒的大殿裡,伴着書香過去十年的時光。
她幼年時也愛抱着八卦盤,聽師父講天地人和,握着她的龜甲學蔔卦。易數玄通,陰陽八卦,師父說,她天賦異禀,後來帶她雲遊又看遍世間。
各人命數,她算不盡。
天道?又何為天道?
天道蒼蒼,天道茫茫。
舊時大巫,早化塵土。
何為順?何為逆?
洩天機,逆天道,天機又鑄,為她辟新路。
九曲山上十八彎,再斬十八關,不走舊時路。太平盛世,她向往之。千般險阻,她亦會踏平。
她先是她自己,才是許小曲。
“我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