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他那時身無長物,僅一柄刀傍身,也說得磊落豪氣。
他們廣招豪傑,建草棚高台,于豐陽山上立黑雲寨。那時歃血為盟,她隻比老二大上兩歲。如今,竟隻有老五一直站在他們姐弟身側,初心不改。
金鳳刀刀弧惹眼,蘇星落聽着弟弟嘶喊:“姐姐!”
血色之間,她窺到王赫那張年輕的面容逐漸變得模糊,像是被世道污濁,變作一張被染得斑駁的宣紙。
斑駁揉皺的宣紙,再回不到初時模樣。
許小曲盤坐在高台上,三尺雪橫放于膝,撐頭看着底下蘇星落刀鋒凜然。嶽成秋站在她身側,在她耳邊低聲道:“大盛皇帝,竟能逼得匪寨成冤者庇護,着實是可笑。”
“薛煜同你說的?”許小曲點着下巴,轉頭看向蘇星忱那方,薛煜正坐在高台邊緣,曲起一條腿,手上把玩着一把匕首。
嶽成秋搖頭:“不,我猜的。若非如此,豐陽縣百姓豈能同他們相安無事?百姓不懼者,當善。”
天光傾瀉時,耀目的金鳳刀穿透了王赫的胸口,他仰倒在泥濘裡,泥點子飛濺起來,沾上蘇星落的衣擺。
她終于得以喘息,反手拔出金鳳刀擦去臉上滴落的鮮血,淡然開口:“叛者同他,可還有人一戰?”
周遭鴉雀無聲,她輕笑一聲。山匪紛紛讓道,她拖着金鳳刀一路行至寨門口周縣令面前。
“兩年前冬,豐陽縣有一家四口被征田地,無家可歸無田可耕,于深冬裡被趕出屋棚。小孩子受凍,大人挨餓,一路乞讨竟無人願舍一碗熱粥。深冬裡活生生凍死在豐陽河畔,直至巡山的弟兄看到,将屍首收撿,抱起孩子救下這條性命。如今,那孩子,已十二了。”
“第二年春,有人因家中遭劫狀告公堂,被人拖下去以污蔑之罪亂棍打死。将所有罪責歸咎到黑雲寨。究其原因,不過是地主仗着錢權,搶去他家财物又拿了錢财堵住周縣令的嘴,讓他們有苦無處訴。”
“去歲秋,王赫獨身一人見周縣令。也是那時,他開始背着我燒殺搶掠,想借此來讓我背上這個黑鍋,讓寨中離心。”蘇星落說得疲倦,是她初時未覺察,才使得後來老二老四合夥欺瞞。最後将星忱也牽扯進來。
她不如星忱……
“周縣令,到底給他開出了什麼好事?”她步步逼近,聲音冷然,“是予他千兩讓他搶了錢财與你分贓,還是你助他上寨主之位允厚祿然後殺他奪寨?”
“可是周縣令……你有這個本事嗎?”蘇星落撿起一把斷裂的刀,甩在周縣令面前,将周縣令吓得跌坐在地。
“你們都算錯了。鋒刃向我,我又怎會再容他?他不過是,賭我道義。”
“你以為,我為何能做寨中大當家十餘載?”寨中曾亂,她的金鳳刀早沾過弟兄的血,隻是她終是在等王赫回頭。
蘇星落蹲下來,拔出刀刃,又紮進地裡,紮透了周縣令的衣擺。
“這把刀,我會遞給許道長,她做何都與我無關。朝廷之事我黑雲寨不想沾染,如今王赫已死,他之過,我不想再追究。殺人者,終要償命。”
“周縣令,你該好自為之。”
她站起身,提着她的金鳳刀,朝寨内走去。
似是累極,再撐不起天光。心中道義,何為道義?
寨中人所求,不過是……一方淨土。
蘇星忱這才松一口氣,他面色蒼白身形微晃,有人一把拉扯住他的手臂,扶他慢慢坐下。
“我說過,她會赢。”她的聲音還是那般雲淡風輕,似是早已猜到。
薛煜接下三尺雪,就着囊中清水替她擦去槍上血污。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嶽成秋,笑問:“不去追?”
嶽成秋抿唇,看着許小曲提着蘇星忱飛身而下朝寨門沖去時,他才躍下高台。黑雲寨五當家執一把劍,隻身站在官兵面前,聲音微提:“豐陽山黑雲十八寨,何人敢犯?”
……
蘇星忱不知昏睡多久,渾渾噩噩,醒了又睡,醒時眼皮沉重得很難睜眼。隻有在浸進帶着藥草香的溫水中才恍然覺得自己還活着。
這日裡,他又聽有人交談,那大夫歎一句命硬。
他費力睜開眼,見有人提着一包草藥放在床頭,火色身影分外眼熟。
“這麼快就醒了,果真是命硬。”許小曲挑開紙包,撿起裡面各類藥材,不由蹙眉,若是宋顔在就好了。
“我姐姐……”蘇星忱這時倒乖巧了,手抓着被褥,垂着頭看自己身上裹着的嶄新紗布,輕輕動彈一下,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你姐姐沒事,你且安心歇着。過幾日我上山,便帶你回去。”許小曲把藥倒進砂鍋,薛煜接過來提去外間小爐子上熬着。
“我的傷沒事。”說着,他便要掀被子。
許小曲眉一挑,蘇星忱這才瞧清被子底下自己未着衣,腰腹沿下都被包紮好。他面色一紅僵硬地看過來:“我的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