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劍星對舅舅赫連珏的印象并不深。
他生在中原,從小在萬侯城中長大,僅在很小很小的時候随母親回過一次往生川,見到過赫連珏,如今這份記憶已經淡到模糊不清了。
他隻依稀記得,那個男人長了一雙屬于深夜的眼睛,高大,雄武,滿是刺青的臂膀強而有力,能将小小的陸劍星抛到半空中,再穩穩地接住他,笑聲豪放爽朗。
往生川的百姓認為他是“長離天神的兒子”,是永遠懸在蒼穹上、帶給他們光明的太陽。
不過他更奇怪的是,姬少衡如何還認識他舅舅?他跟舅舅容貌相似,又跟師尊将他留在身邊有什麼關系?
這廂李隐醒來,下意識摸了摸身側,一片冰涼,不見姬少衡。
他忍着渾身酸疼,從床上起身,一邊披衣裳,一邊走向半開半掩的窗扉,往涼亭中眺望,正見姬少衡擡劍指着陸劍星的咽喉處。
李隐蓦然一驚,忙走到涼亭,在姬少衡身後單膝跪下:“請主上恕罪。”
沒有問緣由,也不必問緣由,沒人會傻到跟姬少衡争辯對錯,他隻能乞求寬恕。
姬少衡側目,看李隐發髻松散、僅穿着一件青色單衣就出來了,好像真怕他殺了陸劍星一樣,着急忙慌成這個樣子。
李隐深深垂首:“是我沒有教好他規矩。”
陸劍星第一次見李隐如此卑躬屈膝,心中簡直如針紮一般難受:“師尊……”
李隐:“還不快給少皇行禮?”
陸劍星還是少年,心高氣傲,名為“自尊”的東西遠比性命來得重要,倘若沒有李隐,他甯願死在姬少衡劍下,也絕不會低下頭顱,讓他再瞧不起。
可見李隐那樣屈膝跪着,為了他低頭去求姬少衡,遠比他自己受辱更讓陸劍星難過。
什麼尊嚴都不重要了,陸劍星憋在腔子裡的這口委屈一松,也跟着跪了下去:“請少皇,恕罪。”
姬少衡原不将這小子放在眼中,他的尊敬與否根本不重要,隻是瞧見李隐低頭下跪的模樣,想起多年前他也是這樣為了赫連珏下跪的,忍不住冷笑一聲。
他收回東君劍,轉身往房中走去,唯撂下一句:“讓他滾,以後别在本王眼前晃。”
“是。”
姬少衡走過李隐身邊時,他将頭低得更深。
直到姬少衡離開,李隐才閉了閉眼,暗暗松下一口氣,懸起的心終于落了回去。
“師尊!”陸劍星過去,想将李隐扶起來。
李隐拂開陸劍星的手,獨自站起身:“你先回去,這兩日不必再來。”
陸劍星咬了咬牙:“師尊,若少皇怪罪下來,弟子自去領罰,哪怕他想要我的命,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不想你求他……”
他鼻子一酸,小聲又央求了一次:“師尊,别為了我的事去求他,行麼?”
李隐沒答應也沒拒絕,撫摸了一下陸劍星的頭頂:“沒那麼嚴重,你要聽話。”
陸劍星喉嚨一梗,道:“是……”
他目光在李隐身上逡巡片刻,想說什麼,又什麼也說不出,最終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了。
李隐回到房中,見姬少衡坐在榻上,正拂拭東君劍。
李隐知道他要問什麼,先行單膝跪下:“請主上降罪。”
姬少衡專注看着劍鋒,未擡眼看他,隻譏诮一笑:“你何罪之有?”
“萬侯城的事,還未來得及向主上回禀。”
“哦?”姬少衡還真想聽聽李隐要怎麼解釋,“說說。”
李隐不疾不徐道:“四個月前,三頭九尾血枭聚集一處,召喚腐鴉,圍攻萬侯城。陸修遠守城不利,遞信到夢淮山請援,我晚去一步,陸氏夫婦已經犧牲,隻剩下這麼一個兒子,陸修遠臨死前将此子托付給我,請我好生照顧。”
萬侯城出事時,姬少衡還在蠻荒征戰,沒分出心思來管,現在聽李隐闡述了一遍來龍去脈,他一下就捕捉到其中玄機。
“九尾血枭性兇,喜獨居,以鮮血為飲,以同族為食。”姬少衡點出血枭的習性,旨在提醒李隐一件事,“三頭血枭群集,又能召喚腐鴉,違反天性之舉,顯然是經人馴養過的。”
李隐接過話鋒:“所以,九尾血枭圍攻萬侯城,并非天災,乃是人禍。”
“你可知天底下能馴養血枭的修士有幾個?他們身在何處?”
血枭不多見,而且天性兇猛,了解其習性的人不多,能馴養的人更少。
“民間禁止馴養,因此能馴枭者皆在朝廷供職,受命于王室。”李隐答,“是朝廷中有人借血枭之力,想要屠盡萬侯城。”
姬少衡戲谑地問:“那麼依相爺之見,是馴獸師中的哪一位想要屠了萬侯城?”
“馴獸師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敢滅一城,事後朝廷還未追責,這足以說明,夷平萬侯城必定順了仙帝的聖意,否則朝野上下誰也不敢。”
這也是陸修遠向各大仙城求援,卻無一城敢施以援手的原因。
真正想要除掉萬侯城陸家的人是當今的仙帝,九五之尊。
姬少衡手指抵在東君劍的刃上,似乎還在試劍的鋒芒,漫不經心地問道:“仙帝為何要殺陸修遠?”
李隐沉吟片刻,回答道:“君臣離心,不過早晚而已。”
多年前,陸修遠還是仙帝親封的鎮遠侯,在白帝京中任職,也算顯赫一時。
當年往生川不肯向大周納貢,還殺害了大周派去的使臣,犯下大逆不道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