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州,地形平坦,素有“八地半灘份半水”之稱。汛期剛過,頗有些百姓生計無以為繼。一時之間,落草之徒人數激增。
州府沔陽,一名老者正凝眉看着本地的地圖。此人圓臉長須,慈眉善目,身量高大,豐肌大腹,顯得格外福态,正是剛剛被貶為複州刺史的狄仁傑。
這時,忽然有一名小吏來報:“刺史,門外有名自稱周祾歌的小公子求見,說是你的外孫。”
狄仁傑一愣,道:“快請進來!”
小吏應了,又聽到狄仁傑說:“慢着,我親自去接他。”
說罷,他快步出了門,一進耳房的門,就看到一個身着雪青色圓領袍的少年坐在小桌前,正拿着一杯白水細細品鑒。分明隻是瓷杯清水,卻被他喝出了一股金樽玉液的架勢。
紫衣小少年才将将束發,矮了狄仁傑快一頭,生的卻是格外精緻,眉如蒼龍,目若金鳳,那對金琥珀色的大眼睛,眼波流轉間,眸光潋滟,顧盼神飛。見到狄仁傑,他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起身行禮:“外公!”
狄仁傑卻吓了一跳,不敢接他的禮。他連忙斂了神色,隻做出一副擔憂的表情:“你怎麼來了?”他看了看四周,道,“你怎麼也得提前知會一聲,我好派人去接你。”
祾歌卻笑了笑,做出個“請”的手勢。
狄仁傑隻好歎了口氣,道:“我讓人給你收拾房間去了,也不知道你住不住得慣。”
兩人邊走邊聊,剛一關好房門,狄仁傑立刻斂了慈祥的笑容,當頭便拜道:“下官複州刺史狄仁傑拜見燕王。”
祾歌卻并沒有任由他拜下去,而是直接将他扶了起來,微笑道:“王傅不必多禮。昨日中元節睡得可好?”
狄仁傑謝過他挂念,仍舊驚訝不已:“大王,你既然身為安撫使,奉旨出京巡視山南道洪災區域,怎麼不鋪開儀仗?”
祾歌卻笑了起來:“沒關系,我身邊帶了衛士。王傅不必擔心。”
狄仁傑這才稍稍放了心,仍舊嗔怪道:“那也該帶上衛隊,擺開儀仗,這樣隻帶着幾個随從就敢亂跑,也不怕出危險。”
祾歌彎了彎眼睛,偏頭看着狄仁傑。
一道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襯得他的眼睛像極了一塊透着光的金色琥珀。說來也怪,他父母都是深色眼睛,隻有他一個人例外。但他的容貌實在太像父母,宮裡才沒傳出閑話。
倒是有傳言,燕王這對眼睛天生能看穿陰陽——沒有的事,他隻是不喜歡強光,并不是陰陽眼。
狄仁傑簡直被他這樣可憐兮兮地看着,簡直心都要化了。他歎了口氣,道:“大王還是得注意安全啊!”
這周祾歌本名并不叫周祾歌,周是他的母姓,祾歌是他的乳名。他的真名喚做李罡,乃是先帝元孫,故孝敬皇帝的嫡長子,今年一月才将将滿虛十五歲。他長得晚,還沒開始竄個子,整個人還是一副孩子氣。作為懷化大将軍領左奉宸衛将軍,兼山南道安撫使,此次出京,複州是他的最後一站。
聞言,他卻淡淡地說:“現在留在京中是倒更危險,祖母讓我出京是為了讓我遠離朝局紛争。隻可惜今年中元節不能去白馬寺祭祀皇考了。”
狄仁傑愣了一下,沒有出言反駁。
他總覺得孩子還太小,不是提這個的時候。算上虛歲,他也才十五歲。不過祾歌顯然不這麼想,他頓了頓,繼續道:“酷吏請求免除宗室,面首加封國公,無賴誣告也能換一個禦史……我的身份過于敏感,倒不如出去避避。”
根據唐時法律,分家時嫡長孫的繼承位次在同為皇後親生子的叔父之前,這些年雖沒人對此事提出質疑,但顯然,細細論起來,繼位也是一種分家。
狄仁傑細細地品了一下,他這是主動退,以求皇帝心安啊!
他素來便知道燕王聰慧,不僅過目不忘、過耳不忘,還極愛思考、擅長舉一反三。這也是當年先帝任命他為燕王傅的原因之一。他連斷累年積案,自然是極擅長思考的,如果指派一個尋常的王傅,隻怕壓不住這麼個天縱奇才——可能連他的思考速度都不一定跟得上!
祾歌四下确認了一下,壓低了聲音道:“陛下不是小孩子了,又被軟禁了這麼多年。如果說剛繼位主少國疑,那打壓宗室也嘗未不可。但是陛下已經在位了這麼多年,現在打壓宗室,雖說明面上可能與前兩年的越王之亂有關,但是太後并沒有扶植忠于陛下的人,而是不斷地壯大她的勢力……王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狄仁傑道:“下官明白,大王是在擔心呂氏之亂重現。另外。是未嘗不可,不是嘗未不可。”
祾歌“啊”了一聲,才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道:“我感覺沒有這麼簡單。她現在就已經比肩呂後了。”
難道,他在示意太後有登基為帝的念頭嗎?
這個念頭太過于驚世駭俗了,狄仁傑一時半刻都沒有緩過來神。
祾歌隻是淡淡地笑了笑。
狄仁傑發現自己還是不懂這個孩子,他本以為這個孩子天真可愛,性格溫和,雖然有些調皮,但總體上來說聰慧又仁厚,依托先帝和太後的庇佑才能平安活到現在,仔細想想,一個沒足月的遺腹子,又沒有父母在祖父母面前周旋,随随便便什麼事都能至他于死地,卻能在從前故雍王與廬陵王的争鬥中獨善其身,又平平安安的從太後手裡讨生活長到現在,還能給人留下天真爛漫的印象,這孩子的城府,不可小觑。
更何況他還有先天不足……
他看向祾歌的眼神不由得帶上了一點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