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思流轉,忽然想到,小少年不僅面相偏幼,身量未足,就連說話也是撒嬌的語氣居多,就像隻乖巧的小狸貓,似乎沒有一點危險性。若不是他主動挑明,連自己都認為他是個天真爛漫的幼童,才七八歲,還需要人呵護——但他已經十五歲了!
祾歌倒是大大方方沖他一笑:“王傅,學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隻好先來老師這裡躲躲了。”
狄仁傑沉吟道:“既然如此,大王就該排開儀仗,大大方方地在行宮住下。既然光明磊落,就不要這樣畏畏縮縮,反而讓人徒增懷疑。”
祾歌沖他狡黠地笑了笑:“我不,上次微服私訪,我都沒有玩夠呢!”
說是微服私訪,其實是兩年前他偷偷溜出去,招惹江湖勢力雪域飛狐的事。當時正值越王之亂,狄仁傑每天都在提心吊膽,擔心有人打他的主意,然後以他的名義謀反。等到叛亂差不多平息,他卻忽然消失在了軍營中。當時狄仁傑恨不得把整個軍營翻過來找他,最終他卻被崇州刺史派人護送了回來。
狄仁傑根本想不明白他是怎麼從河南道跑到河北道,招惹了江湖勢力還能全身而退的,後來他自己給出了解釋,是他貪玩跑出去軍營,卻被人牙子敲暈了帶走,偶然被雪域飛狐的人買下。結果這江湖勢力又發生了内鬥,他趁亂跑了出來,找到了崇州刺史,這才被送了回來。
當時看祾歌哭得可憐,狄仁傑也就沒有細細地追問。等到他想追問的時候,才發現連問的人都沒有了:人牙子已經秋後問斬了;雪域飛狐除了一個流放的少年,其餘人要麼死于内鬥,要麼就幹脆死在了一場大火中;那刺史本就年紀不小,經此之後也引咎緻仕了。
現在想想,他當年哭得那麼凄慘,現在卻一副興緻勃勃的模樣,當年的事未必有那麼簡單。
眼見他主意打定,狄仁傑也不好多勸,隻是暗中思忖加強府衙警戒。兩個人又寒暄了幾句,狄仁傑起身告退,見燕王友蘇戎墨和燕王的貼身小黃門陳明德守在門外,沖他二人點了點頭。
燕王偏愛才貌雙全的屬下,這位燕王友生得也是豐神俊朗。這是燕王自行提拔上來的人,明年才弱冠,卻已高居從五品下,當時朝野上下一片嘩然,還是太後親自出面把事情壓了下去。
這名燕王友,是燕王幼時的書童。
不過從狄仁傑角度來看,親王友負責陪侍遊居,規諷道義,這點他做的并無不妥,隻是年紀小而已,不能以年齡論英雄。
兩個人相互行了禮,蘇戎墨推開房門,看到祾歌以手支頭,坐在桌子旁假寐。聽到腳步聲,祾歌睜開了眼睛。
陳明德上了茶,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要是實在疲憊,主子就去休息一下吧。”
祾歌搖了搖頭,繼續發呆。
蘇戎墨沒有再出聲,隻是靜靜地看着他。
良久,祾歌才道:“複州鬧水匪呢。”
蘇戎墨沒有接話,他知道,祾歌并不想得到他的回應。
祾歌接着說:“上次出京,隻不過走了一遭河南道到河北道,就遇到了豫州的越王、幽州的突厥和崇州的契丹。這次京中暗流湧動,兩河水患頻仍,還時不時有水匪出沒,這究竟是我的問題,還是朝廷的問題?為什麼我每次出京,都能看到天災人禍的場面?現在真的是盛年,而不是災年嗎?”
他站了起來,喟然長歎:“要是江南的水工利程都像都江堰一般,那該多好啊!”頓了頓,他憤憤地說,“國内都千瘡百孔成這樣了,他們還在無聊地争那把椅子,哼,說好聽點……”
蘇戎墨小聲提醒:“是水利工程。”
祾歌掃了他一眼,沒有繼續說下去,隔牆有耳,就算有什麼事,也不能去牢騷。萬一被什麼人聽到再誣告一番,無疑是給武氏宗族遞刀子。
就在這時,他的房門又被敲響了。
狄仁傑神色匆匆地走了過來,面色凝重:“大王,你得看看這個。”
祾歌接過邸報,不由得倒抽了一股冷氣。
上面寫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武承嗣指使周興羅織罪名,誣告隋州刺史澤王李上金、舒州刺史許王李素節謀反,行至龍門,李素節被缢殺,李上金自殺,其諸子及支黨全部伏誅。這二人是先帝還在世的兩個庶子,也是祾歌本人的伯父。他粗略算了一算,大概失去了兩位伯父,四十位兄弟。不過他幾乎沒有見過他們,雖然有些感慨,倒還是放過去了。
第二件事,武攸暨的妻子暴斃,太平長公主直接嫁了過去。
祾歌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
他心疼自己的表弟妹,更心疼姑姑。
兩年前,長公主的大伯子參與謀逆,連帶着長公主的夫婿被杖責一百,下獄餓死,當時長公主的幼子才剛剛滿月,為了安撫長公主,太後打破了本朝公主食封不過三百五十戶的慣例,将她的封戶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戶。
不久,太後曾打算将寡居的太平長公主嫁給武承嗣,因武承嗣生病作罷,直到前段時間,太後處死了武攸暨的妻子。
一樁樁一件件血案朝他撲面而來,祾歌覺得整個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層血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