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剿匪大獲全勝。
有了祾歌提供的畫像,島上的匪徒無一逃脫。被擄的婦女盡數被解救了出來,祾歌也挖出了他的那塊沉香木雕。但是在狄仁傑要上報功勞的時候,祾歌卻把他攔了下來:“這次的剿匪,都是王傅的功勞。”
狄仁傑立刻行禮道:“大王忍辱負重,下官不敢搶功。”
祾歌冷笑了下,淡淡地說:“對我來說,太招搖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狄仁傑沉默了下。
祾歌歎了口氣:“如果一定要上報我的功勞,我不見得能升官進爵,反而可能會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皇太子可是已經十二歲了。這兩年武三思和武承嗣也在蠢蠢欲動。而且上報,必須解釋我為什麼能到賊窩裡去,王傅和友可就難逃一罰了。”
狄仁傑張了張嘴,站起身來長揖道:“多謝大王體恤。”
他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相傳他還有個兄長,剛起了名字就沒了,也就沒有排進次序。
太子之子本該請封郡王,但是先帝當年憐惜他年幼失祜,當着滿朝文武泣下沾襟道:“我弘兒為人謙恭仁厚,卻體弱早亡,隻剩下這一個遺腹子。哪裡有皇子封做郡王的道理?”他同朝臣拉鋸許久,最終還是敲定了親王的封号。
狄仁傑曾問過“祾歌”這個名字的來曆,因為祾字畢竟不是一個常見字,他當年也是查了廣韻才知道這個字念“靈”,意為神之福。當時祾歌還很小,聞言直接跑進了王府正殿,翻出來一隻魯班鎖,特别驕傲地拿故孝敬皇帝的遺作給他看:“攜我大唐十萬雄兵,定關河而甯四海,集殊俗以澤萬邦。凱歌頻傳,福音繞梁。今特為凱歌而定遠,祾歌而懷甯。吾兒名之!”
小祾歌特别寶貝地拿着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卷軸都被他摸得掉了色。據他說,這是他父母唯一指名道姓留給他的東西,若是有人問起的時候,他都會拿出來分享的。可惜宮人不敢問,别人也不關心,這還是他第一次解釋自己名字的來曆。
所以盡管後來被先帝賜名李罡,他還是更喜歡祾歌這個名字。
他母親除了一個姓名,隻給他留了一些嫁妝。外家雖然在洛陽,但是先帝仙逝後,一年隻能見兩次,一次是外公壽誕,一次是外婆壽誕。自從兩年前他的外公齊國公壽終正寝之後,他一年就隻能去外家一次了。
狄仁傑有些恍惚,忽然聽到祾歌叫他:“王傅,我有一事不明。”
狄仁傑立刻回神,應道:“大王請講。”
祾歌沉吟了一會,才問:“劉一刀收稅的,每十而一,他們叫費保——不對,是保費,給了就不會去搶他們。而且劉一刀他們也耕作,我感覺……他們已經有一些小國寡……百姓的狀态了。這樣的人,怎麼說呢,就是……”
祾歌咬了咬牙,道:“他們和我想的匪徒不一樣。”
在他的設想中,所有于律法不合的人都應該是青面獠牙、窮兇極惡的,這樣他殺起來才沒有那麼重的心理負擔。可是不管是以前的雪域飛狐,還是現在的水匪,他們與奏章上那一個含糊不清的組織名稱不同,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會哭,會笑,餓了要吃飯,白天要勞作……
過了這麼久,他心中那種激動的勁頭終于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愧疚和痛苦。
他殺人了。
他後悔了。
一口郁氣梗在他的胸口,祾歌現在做什麼都渾身難受。
狄仁傑輕柔地說:“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還存在有灰色地帶。一個人也不可能是十惡不赦的,總會有好的一面。”
祾歌張了張嘴。
那麼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隻要是為了大多數人的生計,稍稍犧牲一些人也無可厚非。”
“我不想聽這道理!”祾歌崩潰了,“整天都是道理道理,我知道道理,可是我……我……”
他從未表達過自己的感受,猛然一張嘴,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他跳了起來,卻差點崴了腳。祾歌怒從心頭起,用另一隻腳去猛踹他的腳踝。狄仁傑來不及阻攔,又看着他崩潰地抓自己的頭發。
這種場合是該哭嗎?
他為什麼這麼難受?
狄仁傑捏着他的肩膀,連聲大喊:“大王!大王!”
祾歌仍舊冷靜不下來,被狄仁傑搖了好多次,才茫然地擡起頭問:“我該怎麼辦?”
狄仁傑俯下身,正色道:“孩子,看着我的眼睛,老師有話要和你說。”
祾歌眼中的光已經散了。他不會排解自己心中的塊壘,隻能積攢着,然後被情緒淹沒。
“孩子,每次當你處于這種憤怒的狀态時,不要讓自己一隻沉浸在這種情緒裡,好嗎?試着去接受,去尊重,去承認你的情緒,然後慢慢放下,好不好?如果之後你還是難過,還是不開心,那就順其自然,好不好?”
祾歌很茫然。這就是生氣嗎?他現在在做什麼?
狄仁傑見他安靜下來,松開了捏着他肩膀的手:“你可以生我的氣,生水匪的氣甚至生你自己的氣,但是怒則氣上,不要讓七情支配你太久,好嗎?在沒人的時候你可以直接停下來,打罵小厮丫鬟,要撕的撕要砸的砸,隻要能讓你心情好一點,你都可以去試試,甚至大哭一場也沒關系,但是你要讓人知道你的底線在哪裡,你要明明确确地告訴别人,這樣做會冒犯到你,而且你不能無理取鬧,好嗎?”
祾歌不吭聲了。他确實是在無理取鬧,是他去問狄仁傑有關于正邪的問題,狄仁傑回答之後又開始大發雷霆,他心情不好,發了瘋一樣,就想折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