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涼了。
太後下旨,命燕王速速歸京,并且必須于九月之前抵京。
這讓祾歌非常遺憾,他本想在複州同狄仁傑過個中秋節,然後再北上返京,參與重陽射禮的。
他郁郁地歎了口氣,眺望着遠處的歸程——一點也不想上路。
蘇戎墨走了過來,小聲問:“主子,我聽說前面申州有活動,中秋節有滕王畫作出售,主子要去看看嗎?”
祾歌一下子來了興趣,連聲問道:“真的假的?”
蘇戎墨隻是抿着嘴笑。
不管真的假的,隻要讓他出去玩就行。
蘇戎墨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欲言又止了幾次,才小心翼翼地問:“明天是先王妃的冥壽,主子要祭奠一下嗎?”
祾歌愣了一下。
先王妃裴氏,是翼國公裴居道的孫女,也是他嫡母的侄女,比他小一歲多點。他對裴氏印象不深,隻記得她乳名喚做三娘,缺了顆門牙,還沒有學名,打算開蒙之後再取。先帝駕崩之前,禮部匆匆為他們舉行了大婚,以求為先帝沖喜。
可惜,并沒有效果,先帝當年底就駕鶴登仙了,裴氏也于當年夭折,甚至都沒活過元日。
祾歌歎了口氣,道:“祭奠一下吧,她也是可憐人。”
說到這裡,祾歌忽然愣了一下。
他十五歲了,是不是這次回京,是準備續弦王妃了?
完了,他難道回王府之後,還需要敷衍太後塞過來的王妃嗎?
他斂了笑容,細細思索。
按照太後的性格,他的王妃大概又是從武氏的勢力範圍中選。他的父輩就是這樣,翼國公雖然出身聞喜裴氏東眷房,但是其實已經是偏支寒門子弟了,但是他是太後承制的忠實簇擁,他的女兒就是裴皇後。廬陵王的發妻劉氏,是高祖皇帝的外孫女,但是卻被太後廢黜之後活活餓死;之後廬陵王火速迎娶了現任郡王妃韋氏,卻是太後一黨。
除了這些人家,現在他又多了一個選擇:諸武之女。
祾歌越想越頭疼,索性決定丢開不想了。與其讓自己頭疼,不如去做些更有用的事。他一邊想着,一邊鋪開了紙。
他在上次對水匪的行動中,最大的依仗,除了演技,就是他的臉。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對美人網開一面。他的問題就在于過于莽撞,而且太過想當然,覺得自己能改變别人的想法,讓所有人都按照他的觀點去行動。
這種理所當然的心态不可取。
他沉吟着,用朱砂在旁邊畫了個大圈。
蘇戎墨悄悄地退了出去。
燕王習慣每件事結束之後複盤全局,尤其忌諱複盤的時候有人打擾。這是他從剛剛開始臨帖時代就養成的習慣,雖然他當時手還拿不穩筆,卻已經發現了“吾日三省吾身”的道理。他發現隻有用心揣摩自己的錯處并且改掉,下次寫的字才能得到表揚,自此養成了一個糾錯的習慣。
他站在驿站的房間門口,跟站崗的衛士打了個招呼。
陳明德磨磨蹭蹭踱了過來,輕聲問:“大王的藥隻剩最後一瓶了,現在要去配藥嗎?”
蘇戎墨挑了挑眉:“在洛陽不是備好了嗎,怎麼隻剩一瓶了?”
陳明德歎了口氣:“路上颠簸,碎了一瓶,現在确實隻剩下一瓶了。”
蘇戎墨沉吟片刻,道:“此處地處偏僻,藥材隻怕找不全。不如到申州再行區處。”
陳明德苦着臉道:“好哥哥,咱們中間就你在大王面前最得臉,到時候若是義父怪罪,你可千萬幫我說說好話。”
他口中的義父是昔日的東宮總管,現在的燕王府大總管,名喚高通,他們小一輩都在他手下受過調教。
蘇戎墨剜了他一眼:“害怕師父怪罪你還敢打碎主子的藥!主子素來體弱,萬一又鬧了頭風怎麼辦?”
陳明德隻能賠笑。
祾歌多災多難,自從八歲上身體就總不是很好,小小年紀就害了頭風病,發作起來不僅頭疼欲裂,而且整個人天旋地轉的,站都站不穩,須得服了藥睡上一覺,等那股難受勁慢慢退下去。這個時間多則幾天,短則半個時辰。他所以他總聽不得比較尖利的聲音,也因此,在他身邊侍奉的隻有聲音比較低沉的小黃門。
這時,二人聽到了一聲“來人”,陳明德又抱了下拳,連忙進到書房内。隻見小少年正站在輿圖前,一手持書一手執筆,正在對照着太宗實錄複盤虎牢關之戰。見陳明德進來,他隻是看了一眼,就又把心思放在了輿圖上。
室内,火盆熊熊燃燒着,其中尚可見沒有燒完的字紙。一縷濃煙升起。陳明德将火盆端了出去,等它燒盡,用水澆了,确定上面所寫的字迹不會被人看到,才又将火盆端了回去。
蘇戎墨拿着一份邸報快步走了過來,在書房門前,他卻猶豫了。
這時,他聽到祾歌淡淡說了句“進來”。
蘇戎墨咬了咬牙,拿着邸報走了進去。
他有些擔心祾歌能不能接受這份邸報。
祾歌默默看完這份邸報,無喜無悲地說:“翼國公下獄死了。”
他早就猜到翼國公會失勢,卻沒想到太後會直接殺死他。
仔細想想,他接到任務就立刻啟程南下,難道不是在逃避為這些宗室、大臣求情的兩難局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