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受極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麼懦弱——可是如果他求情了,他能保住這些人嗎?
答案顯而易見:不能。
這樣做隻能讓太後的屠殺名單上再多出一個名字——他的名字:燕王李罡。
祾歌悲從中來,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嗚嗚”哭了起來。
第二天傍晚,他們就抵達了申州。申州也隸屬于淮南道,他們剛剛才離開沒幾天。祾歌對這裡最深的印象就是毛尖。當地刺史親自來接,并奉上了幾箱土儀。祾歌對他們的土儀完全不感興趣,而是興緻勃勃地問:“聽說申州盛産金錢豹,金錢豹能養熟嗎?”
上次來的時候,燕王并沒有這麼貪玩。刺史嘴角抽了一下,努力保持笑容:“這……金錢豹行動詭秘,不好捕捉,下官……”
祾歌登時興緻缺缺地擺了擺手:“那算了,别讓人去捉了。你去忙你的吧,本王在這裡暫住幾天就好。”
刺史腹诽道,這申州有什麼好停留的?莫非是為了那金錢豹?不過見他興緻不高,刺史立刻告退了。待到刺史退出房間,祾歌忽然問道:“明德怎麼了?有心事?”
陳明德吓了一跳,惶惶間還以為自己的錯漏被他知道了,連忙跪地讨饒。祾歌靜靜聽完,嗤笑了一聲:“我當是什麼大事,也值得你這樣!這種小事你自己處理,下次注意就行了。藥不是還有一瓶呢嘛?說起來,遞帖子了嗎?”
蘇戎墨立刻回道:“屬下已經以汝南周家公子的身份遞了帖子。”
祾歌素來不喜歡用李罡的身份出門遊曆,從古到今都有不以山川星辰命名的規矩,用“罡”這個字做大名,古往今來隻怕是獨一份。他隻要自報姓名,燕王李罡的身份立刻就會被人認出來。頓了頓,他看着陳明德笑道:“明天換身衣裳,跟本公子去看滕王大作,記住我是祾歌,不準露餡哦!”
陳明德一疊聲應了,自行退下準備衣物去了。
翌日一早,祾歌練完功,又溫了一章書,方才用了早膳,回房換要出門的衣裳。他雙手平展,陳明德正為他束腰帶。他身着華服,自内而外藕荷色裡衣、月白中衣、白色胡服層層着漸變刺繡,更顯富麗尊貴。祾歌把玩着青白玉紐扣,漫不經心地打量着全身銅鏡裡的俊美貴公子。
啧,就是有點矮。
他都十五歲了,怎麼還是五尺三寸多點,也就堪堪和太後齊平,站在一衆飛騎身邊,低了簡直快一頭。陳明德跪下服侍他穿靴,就連這隻比他大了一歲的小黃門,都要高上他大半頭。祾歌越想越覺得不忿,抓着陳明德逼問:“快說,你究竟是怎麼長高的!”
陳明德吓了一跳,蘇戎墨在旁邊打圓場:“主子大器晚成,興許長得晚。”
祾歌冷哼了一聲:“不長了怎麼辦?”
蘇戎墨沉吟片刻,道:“主子不妨試試摸高,說不定就能長呢。”
說起摸高,祾歌想起一件尴尬事,他一臉抗拒地放開了陳明德,嘟哝道:“不是說要長高了會腿抽筋嗎?我最近天天腿抽筋,也沒見長了多少。”
陳明德給他配上金錯刀,呵呵地笑:“所以大王更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到時候就能一飛沖天了。”
“但願吧。”祾歌笑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走啦走啦,我們看畫去。”
他翻身上了馬,道:“說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說名家的畫作精妙。我覺得他們的顔色都怪怪的。”
在他身後,蘇戎墨和陳明德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了苦笑。還沒等二人接話,面前忽地走來一個出家人,穿百衲衣,着僧鞋。他念了聲佛号,慈眉善目地道:“小施主,貧僧看你命好啊。”
祾歌素來不喜歡佛道,但是人家說的是好話,他也隻是客客氣氣道了謝。
“施主命好,但是近日命中有一劫數,貧僧與既與施主有緣,那這串佛珠,施主且拿着。隻是……”
祾歌打斷他,自行下了馬,問道:“敢問法師上下?在何處受戒?受何戒?”
那和尚蒙了一下,仍舊笑道:“此處乃是平路,何談上下?”
上下是對于法号的一種尊稱,連什麼叫上下都不知道,還裝什麼僧侶。
“假和尚啊?”祾歌挑眉,“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你這叫侮辱僧相!”
那和尚斂了笑容,道:“阿彌陀佛,施主口出狂言,當心現世報。”
“還現代報?你可知你假冒僧侶會受何種因果報?”祾歌冷笑道,“佛家有一種因果報,叫破羯磨法緣,污僧伽藍;《永徽律疏》也規定,私入道者,打回原籍,詐欺他人财物,杖八十!你是自己投官呢,還是——哎!别跑啊!”
原來那假和尚聽到他搬出律法,佛珠也不要了,拔腿就跑。祾歌見他要跑,忙命人追,又吩咐道:“戎墨,叫問硯來,把這假和尚送官。”
這時,他的身後忽然響起了幾道掌聲,隻聽一道清朗的男聲道:“沒想到,小師弟不僅是個律家,還精通佛理。”
祾歌猛地回頭,驚喜地叫道:“師兄!”
這是一位英氣過人又帶些寒意的青年,二十出頭,隻見他一身缟素,更顯俊朗。祾歌喜出望外,向身邊人介紹:“這是我師兄,叫……柳季卿,還不快來見禮。”
蘇陳二人雖然疑惑他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師兄,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祾歌連蹦帶跳地撲過去,拉着他的袖子傻笑。柳季卿揉了揉他的頭,笑眯眯地說:“小祾歌長高了這麼多啊,哎呦,都到我嘴唇這裡了。”
祾歌癟了癟嘴,委屈巴巴地說:“我都十五了……才這麼高。”
“你還小。過幾年自然就會長高的。”柳季卿笑道,“怎麼,出來遊曆?”
祾歌把頭點得小雞啄米:“是啊是啊,據說有滕王的畫作出售,我來看看。師兄也是為此而來嗎?”
“是啊,”柳季卿摸了下後頸,微笑道,“不如你我結伴,一同前往。”
祾歌幾乎是歡呼了起來。難得見他這麼開心,蘇戎墨口中的規勸便沒有出口,隻是命人又牽了一匹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