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的回信是第三日到達的娘子關。
得到了女皇的回信,祾歌立刻抖擻精神起來。
他鋪開儀仗,命娘子關吏僚前來觐見,并在見面時,提到了自己斷掉的右臂。
意欲打死皇嫡長孫、折斷皇長孫一臂,這屬于十惡不赦中的謀大逆,另有搶劫皇長孫、買賣良家女子、濫用私刑等罪名,按律判處絞刑、砍頭、抄家、流放。
狠狠出了一口惡氣,可他一點都不開心。
皇長孫的身份可以讓他為所欲為,周氏公子的身份可以免他一死,可是作為祾歌,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呢?
皇帝讓他去看在泥裡掙紮的人,或者說,話本子常見的那些“泥腿子”時,他是不屑一顧的。他覺得他們卑躬屈膝、奴顔媚骨,他想要是他在那裡,肯定會高聲斥責,到時候那些人就該和他賠不是,他又一次赢得了許多名譽……可是他們的尊敬,給的是他的父兄祖母,還是他自己本人?
離了皇長孫的大旗,他連保下一個被賣掉的女人都做不到。
他就和自己所蔑視的那些人一樣,一樣的無力、懦弱,甚至猶有過之。
沒有人尊敬他,他們尊敬的,隻不過是他背後的權力。
他覺得心浮氣躁,索性決定去看看那些被救出來的女人們。
娘子關上下對他把注意力放在幾個女子身上,都極為歡欣鼓舞。隻要他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或許他就不會查到他們做下那些蠅營狗苟。哄着他去請醫問藥,總比糊弄他來得簡單。
他對這些事心知肚明,但是比起枭正陽,這些确實無關緊要,等到結束之後一起清算就好。所以他現在也确實需要一件事在僞裝自己,如果沒有這件事,他就得想辦法拉着元行沖之子元琰和柴思彥一起去打馬球了。
唔,出于他那個“被皇帝管得死死的”身份,去瘋玩喝花酒也很合理。
想到這裡,他諷刺一笑,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那些事情熱熱鬧鬧惹他煩,還不如去給被救女子煎藥。
燕筠青先他一步,她是為數不多的醫女,主要負責給受害者診療。她們現在都不怎麼願意見陌生男子,由燕筠青出面反而更為合理。
祾歌到的時候,燕筠青正在給一個低矮的婦人看診。這婦人頭發稀疏,發縫怕不是有手指那麼寬,嘴裡沒牙,目光呆滞,普通的粗布麻衣穿在她身上,都有一種……這話很殘忍,但是那粗布衣服看起來比她值錢多了,至少是新嶄嶄的,而她,雖然人還活着,但是已經腐爛掉了。
見到祾歌,她吓得一哆嗦,直接跳了起來。一團肉從她身下掉了出來,祾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卻被燕筠青捂住眼睛,推出門外。
他一把扒下燕筠青的手,詫異地問:“那女子……你們給她發肉了?”
“那是她自己的。”燕筠青搖頭,見他不理解,才補充道,“那是她的……她懷孩子的地方。”
“啊?”祾歌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那地方不是在肚子裡嗎?怎麼還能掉出來呢?
燕筠青說着,也有些不忍:“十年生了七胎,挨打受餓,勞作繁重,休息不足……其實很多女性,那些多子多福的老太太,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實際上都有各種各樣的隐疾。一身傷病,這就是多子多福的代價,隻屬于女人的代價。”
祾歌的嘴張開又合上,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他受到的教育裡,這不是男人該關心的。男人就該和妻妾同房,然後等孩子出生,之後也不允許抱孩子,隻是指引他們的方向就是。所有生育的一切,他們都不要管,連産房、月事都不要管,避免血氣沖撞了他們的氣運。
所以他應該撂下一句放肆就轉身離開,但他覺得,他應該問一句什麼,哪怕會犯了忌諱。
他在院内踱步,猶疑不定。燕筠青見狀,也就去忙起了她的事。知道日暮西斜,祾歌才又找到燕筠青,壓低聲音問:“多子多福的老婦人,都會……那樣嗎?”
燕筠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歎息道:“生育三胎以上,基本上就都會有。其實大多數人一胎就會有,隻是沒有這麼嚴重罷了。但是衰老會加劇……症狀,所以在老太太裡面尤其嚴重。”
祾歌的眼眶已經紅透了,他大口喘着粗氣,賠着小心問道:“那……能、能,有藥嗎?”
“别哭,”燕筠青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已經恢複了很多,去年底就停藥了。”
“停藥了啊……”祾歌努力堆起笑容,“停藥就好,停藥就……”
他抿了抿嘴,低下頭,揉揉鼻子,這才又擡起頭,沉吟片刻道:“我很感謝你對我說這些,但是……不要再告訴别人了,這對你的閨譽……影響會很大,說你不守……那個什麼的。”
燕筠青停下手上的動作,直直地望着他:“那大王以為,什麼是閨譽,什麼是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