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來得很快。
從洛陽到娘子關,兩地相距千裡,狄仁傑卻隻花費了不到七日。到了娘子關,元行沖作為門生親自來迎,而作為上官的王孝傑,隻是露了露面,就又去忙軍中事務了。
元行沖已經設好了宴席,要為狄仁傑接風,卻被狄仁傑拒絕。但現在燕王重傷昏睡,他實在沒那個心情吃飯。
祾歌睡得很沉,因為受傷不方便抱着人睡,他就用被子卷成一個卷,抱在懷裡呼呼大睡。
狄仁傑不由得一笑。
所有人都在為這次暗中的謀反焦頭爛額,他這個漩渦正中心的人心倒是夠大,居然能睡得這麼香。
不過多睡一會也好,他年紀太小,骨頭嫩,多睡幾覺自然就長起來了。
就在這時,從狄仁傑身後探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一隻大白貓輕盈地跳了下來,走到祾歌身邊,把臉湊到祾歌鼻尖,去嗅他身上的病氣。這貓圍着祾歌轉了兩圈,然後在床上選了個舒服的位置,蜷縮成了一隻毛球。
狄仁傑見狀,就在一邊坐下,用手撐着頭,看小貓圍着小孩子嬉戲。他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再次睜眼,發現自己躺在祾歌的軟榻上,祾歌早已穿戴整齊,點了一盞小燈,坐在桌邊看書。白貓雪奴兒就趴在桌上,兩隻前爪揣在身下假寐。
聽到動靜,他站起身,還沒說話,先哽咽了起來:“老師……”
他撲到狄仁傑懷裡,“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他哽咽着說:“學生有違陛下、陛下和老師囑托,緻使無辜之人喪命,真正、真正屍位素餐的人,我還得、還得保他們的性命。我真的很想大開殺戒,把那些不聽話的宗室全部亂刀砍死!”
狄仁傑輕拍着他的背,在心中歎息。
這孩子,他的殺性真的太重了。
他現在還是願意做個好人,如果他什麼時候不再願意克制,他會變成災難。可是他并沒有多少對于普通人的憐憫。
他是孝敬皇帝的獨生子,如果孝敬皇帝李弘沒有早逝,他就是闆上釘釘的太子。作為獨子、老來子、遺腹子,他自小寄托了先帝和皇帝對于長子的期望和哀思,所有人都得讓着他,所有人都得捧着他。他踩着朝野上下的笑臉長大,對讨好和谄媚習以為常。
誰會關心腳底下的泥在想什麼呢?
做一個閑散親王,當然是夠了。但是作為朝中的肱骨大臣,乃至于下一任君主,冷漠,從來都不夠。
狄仁傑輕拍着他的後背,略一沉吟,立時心生一計。
他把孩子的臉捧起來,拿熱帕子給他擦幹淨,柔聲說:“既然大王心中有愧,為何不額外給他們些慰撫款,讓他們的父母妻兒不至于太過窘迫,變成楊家那樣的局面?”
祾歌明顯一愣。
他收起眼淚,沉思片刻,揚聲道:“來人,去叫蘇戎墨過來。”
“先别急。”狄仁傑微笑着攔下他,“大王不打算親自去看看嗎?”
祾歌這才把頭轉過來,眼中有些疑惑:“看什麼?”
“去看看那些被你傷害過的人,他們該如何生活?”
去嗎?
他很茫然。
出于本能,他很厭惡别人哭哭啼啼。嘈雜的環境、焚燒的紙錢、慢慢腐爛的貢品,哪一項都叫他有些崩潰。但是出于理智分析,他認為他該去看看。那是他計劃中的代價,是他作為主政者要背上的罪愆。
那是十九個家庭,十九條性命。
“你會陪我去嗎?”他擡起頭,怯怯地問。
應該沒問題的,到時候擺開儀駕,灑掃清道,應該不至于讓光線、氣味和聲音太過難以接受。
可是,狄仁傑卻說:“大王最好微服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