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柱家的滿臉淚痕,撕心裂肺地大吼:“我當家的怎麼死的,不就是因為你們這種蛀蟲嗎!你現在又來裝好人,裝什麼好人,你以為給幾個錢我就該跪在地上沖你搖尾巴嗎?我娃他阿爺死了!永遠回不來了!”
她努力掙紮着,要去扔祾歌給的錢袋子:“我不要你的臭錢,你讓我家當家的回來啊,你把柱子還給我啊……”
她哭到癱倒在地,幾個年幼的孩子哭着尖叫起來,撲向母親。張柱家的越發悲傷,抱着孩子失聲痛哭。
祾歌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落荒而逃的。狄仁傑請他上車,他也置之不理,隻是愣愣地發呆。
好一會,他忽然用力踢了一腳路上的石子,惡狠狠地咒罵道:“她怎麼不去死!謀反的人是我嗎!我讓你家從反賊變成英烈,還給你錢,拿我撒氣做什麼!”
他現在無比怨恨自己,為什麼要發善心。要是對這些人不管不顧,他現在還樂得逍遙,而不是在這裡被指着鼻子咒罵!
面對此情此景,狄仁傑唯有歎息。
這對一個孩子來說太殘忍了,可是如果要把國家交給他,誰又在意他的年齡呢?
他太不谙世事,必須要經曆這一遭,必須知道自己做的決定會造成什麼後果,知道自己一個微不足道的念頭會造成多大的損失。
他把祾歌哄進車裡,看祾歌不顧傷痛縮成一團,把臉埋進膝間,心中不忍,擡手摸了摸他的頭。
祾歌沒有回應,隻是把自己縮得更緊。
良久,他才悶悶地說:“她為什麼要這樣,娘家也不保她,婆家要吃了她。我分明在幫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沒等狄仁傑回應,他又自言自語道:“她不接受我幫她,那等我走了,她該怎麼活?”
狄仁傑一怔,頗有些意外:“你不讨厭她?”
“怎麼可能!”祾歌咬牙切齒,小臉都扭曲了,“我恨不得活剝了她的皮!但是——”
他的聲音低落下來,眼淚汪汪地問:“她隻是罵我,真的該以死謝罪嗎?當年權善才砍了昭陵的柏樹,尚且罪不至死,她隻是罵我一句,就該真的死去嗎?”
狄仁傑眼眶濕潤了,又伸手摸摸他的頭:“好孩子……”
祾歌搖搖頭,自嘲地一笑:“我算什麼好人,我害死那麼多人,簡直該下十八層地獄了。”
他歎了口氣,招來蘇戎墨,讓他派兩個人去對張柱家的掌嘴十下,以儆效尤,又讓他通知元行沖,對這孤兒寡母多關照些,最後,他又把頭埋進膝蓋裡,悶聲說:“走吧,下一家。”
他隻能做到這樣了。
馬車再度行駛起來,很快就到了下一個目的地。
下車前,祾歌又遲疑了。他怯怯地問狄仁傑:“我還要挨罵嗎?”
狄仁傑沒說話,隻是拍了拍他的背。
他低下頭,又強迫自己擡頭。
殺孽是他自己造的,他得自己去道歉。
他将還能動的左手收在鬥篷裡,手指一直在絞他的衣角。
這家門口坐了個一身重孝的小孩子,遠遠地看到他們走來,立刻興沖沖地跳起來,邊跑邊扯着嗓子喊:“娘!又有客來了!咱們中午還吃炖肉吧!”
這家的女主人走了出來,提起孩子狠狠打了一下,福身行禮:“二位是外子的同僚吧,裡面請,家裡亂,還望二位不要介意。”
說罷,她又打了那孩子一下,闆着臉道:“趕緊回去,還嫌不夠丢臉嗎?”
祾歌有些不知所措,見狀,狄仁傑上前一步,和女主人寒暄起來:“這孩子又沒犯什麼大錯……”
這不像是辦喪事的氛圍,祾歌不明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做。
就在這時,那孩子忽然抱住了祾歌的腿,仰着頭歎道:“大哥哥,你真好看。好看哥哥認識我阿爺嗎?這幾天來了好多人,都說認識我阿爺,來看看我和阿娘。你要是認識認識我阿爺,叫他回來成不成?家裡每回來人,阿娘都給客人炖肉,阿爺再不回來,家裡炖的肉就一塊都吃不到了。”
祾歌喉頭一陣發緊。
他該怎麼跟孩子解釋,她期待的阿爺永遠也回不來了?
孩子的娘将孩子提起,扔進了房間内。直到她走出來,祾歌仍然不能從那孩子的話中回神。
他按部就班地鞠躬,給慰撫款,總想說句什麼,但是話哽在喉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臨走時,女主人送他們出門,忽然叫住了祾歌:“孩子,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還得活着。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我的相公不在了,可能就死在你面前,這不是你的錯,趕緊回家去吧,你這一身傷……讓你娘看見,她該疼了。”
原來娘會因為這種事覺得疼啊……
他恍恍惚惚來到第三家,這家人不多,白發蒼蒼的老妪坐在棺木前,燒着紙錢,喃喃自語。祾歌不忍打擾,就靠在院牆外,聽她說什麼。
老婦人絮絮叨叨着,嘴一刻也不肯停:“兒啊,一轉眼你都頭七了,這幾天娘總夢見你,覺得你跟還在似的。你要是在那邊冷了熱了餓了渴了,可别熬着,早點到夢裡跟娘說……”
“娘這幾天,老是想起來你小時候的事。那是你五歲時候的事吧,那天你哭着跑過來讓娘抱你,娘那時候在織布呢,嫌你煩,就把你一把推開了。你摔在地上,哇哇的哭。娘悔啊,你才那麼小,娘怎麼……怎麼就把你推開了……”
第四家……
第五家……
吊唁完所有橫死的士卒,天已經開始發暗。祾歌走出最後一家的靈棚,走出小巷,終于忍不住。他跑了起來,越跑越快,可是跑了幾步,又控制不住情緒,蹲在街口,“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我什麼……我什麼事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