祾歌鬧出的動靜太大,過往路人都忍不住向他看去。但看到他一身白衣,額頭上還纏着紗布,紛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狄仁傑走上前去,把他扶了起來。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被狄仁傑摟在懷裡,輕輕拍着後背安撫。
隻要不是太過于離經叛道,狄仁傑并不打算幹涉祾歌的決定。他哭也好笑也罷,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作為他的師父,狄仁傑隻負責站在他的身後,無論是道歉,還是出征,亦或許是奪回李氏江山。隻要祾歌需要的時候回頭,那麼他一定會在這孩子能看到的地方。
就像現在,祾歌哭到發抖,他也不會勸阻,隻是給他一個肩膀,一方帕子,然後等他哭個夠,就足夠了。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他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個隻會裁決的工具,他是先生,先育人,後教書。一個會哭會笑會撒嬌的,活生生的孩子,比什麼都重要。李唐的江山不能隻壓在祾歌肩膀上,還有皇嗣李旦,有廬陵王李顯。
天塌下來需要高個子頂着的話,那他狄仁傑就會努力站得更高,給還在長身體的祾歌撐起要塌下來的天。
他帶大的孩子,不容許任何人欺負。
狄仁傑半摟着祾歌,帶他坐到周圍的面館餐桌上。他一隻手摟着自己的小徒弟,另一隻手抓出一把錢,遞給面露難色的面館掌櫃。掌櫃的立刻作揖,讓跑堂的送上來一壺熱茶。
祾歌仍哭個不住,狄仁傑拍着他的背,輕輕給他順氣。
等到他終于哭幹了眼淚,面館裡的客人已經換了兩波了。
他哭得困倦至極,又兼有饑寒交加,本就面無血色的小臉凍的有些發青。狄仁傑用淨帕子給他擦幹淨手臉,祾歌低着頭,過了好久才說:“老師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為什麼會失望?”狄仁傑反問。
“因為……”祾歌嚅嗫許久,小聲說,“因為我好像做什麼都做不好。我以身犯險,卻讓自己受到了重傷。我前來吊唁,但是卻讓人更加恨我。我到底能做成什麼呢?”
聽到這裡,狄仁傑卻忽然笑了。他伸手拍拍祾歌冰涼的手,向周圍指出一片:“擡頭看看吧。這不都是你的功績嗎?”
祾歌不假思索反駁:“可是沒有我,他們的生活也是這樣的呀。這怎麼能是我的功勞呢?”
“若是沒有你潛入敵營,套出了對方發難的時機,這片街區,這座城鎮,都将淪為戰場。敵人将以這座要塞為據點,向南進攻洛陽。而這裡也會不複往日的平靜。為了養活軍隊,賦稅必定會一體再提,直到讓人無法忍受。如果他們被圍困在這座城池時間過久,甚至還會殺了這些百姓,讓他們成為軍隊的食糧。”
狄仁傑摸摸祾歌的頭,語重心長地說:“繁榮的基石是穩定,而穩定是無中生有的,是要靠無數人、花費無數心血,才能夠勉強維持的。維持一座城池的穩定,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是想要破壞這座城池的穩定卻易如反掌。”
“無論是律法也好,執政也罷,其實我們入朝為官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竭盡全力勉強維持穩定而已。你用那十九個人的命,保住了這一整座城池。這不是無能,孩子,這是取舍。”
“沒有人是神,沒有人能夠做到完美。我們能做的,隻不過是竭力把一件事做到完整。無論如何都會有遺憾,我們能做的隻不過是讓遺憾盡可能減少。”
祾歌還是沮喪,低着頭喃喃自語:“讓遺憾盡可能減少嗎?我真的能做到嗎?”
狄仁傑揉着他的頭,笑道:“複州的水匪,上陽宮的赤雀,娘子關的叛軍——在這幾件事裡,你不都做到了嗎?”
祾歌聽着,立刻擡頭看向狄仁傑。他的眼睛又濕潤了:“我,我……”
狄仁傑等他調整自己的心情,微笑着問:“還想繼續哭一會嗎?”
祾歌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滑下。良久,他才終于睜開眼睛,堅定地說:“我不會再哭了,至少不會再為這種事情落淚了。”
狄仁傑笑了起來:“為了慶祝叛逆止息,這頓飯為師來請,如何?”
“你也太小氣了吧老師!”祾歌愕然,“好不容易請我一次,你就請我吃面?”
狄仁傑打趣他:“來都來了,難道我們堂堂燕王,還嫌貧愛富不成?”
祾歌撇撇嘴,學着他的語氣說道:“我們堂堂親王傅,遐迩聞名的神斷狄先生,請徒弟吃飯都隻請一碗面。難道狄先生竟如此吝啬不成?”
“臭小子,”狄仁傑笑着罵他,“你這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兩碗熱騰騰的素面被端了上來,狄仁傑将不放蔥花芫荽的那碗擺到祾歌面前,又給他抽了雙筷子擦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