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就别掙紮了。”祾歌拿起手邊的醋瓶子,遞給狄仁傑,“你看看你那衣服,年紀比我還大,能起球不能起球的地方全起球了。我讓人給你做了那麼多身,你就全放在箱子裡發黴是吧?知道的說節儉,不知道的,還以為祖母苛待朝廷命官呢。”
“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何必那麼在意?”
祾歌翻了個白眼:“你别以為我不知道。少則兩三個月,多則一兩年,老師你就該入閣拜相了。當朝宰輔穿着起球的舊衣,我大周真的丢不起這個人。”
“哦,你怎麼知道?”狄仁傑饒有興緻地問。
“你作為我的老師,深得我祖父母的器重,但是卻在幾年前忽然調往地方作為封疆大吏。這不符合常理。果然你在今年又調回京城,并且擔任洛州刺史,說明祖母仍然惦念着你。既然如此,那為什麼要把你送到甯州、豫州和複州呢?我認為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祖母想讓你做宰相,所以先送到幾個重要的城鎮去曆練。老師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狄仁傑笑道:“你啊,皇帝的心思你倒是一清二楚。”
祾歌得意地揚起頭。他從還沒斷奶就常被二聖抱在懷裡,咬着手指看他們處理政務,耳濡目染之下,他們會做什麼、常做什麼,他是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那你我二人便進行一場閣輔之間的談話,如何?”狄仁傑不緊不慢地問,“你認為宰相實際上每天都在做什麼?”
祾歌欲言又止,低下頭思考,手卻不閑着,将碗中的鹹菜一粒粒挑在勺中。等到那個勺子已經差不多被堆滿,他才将滿滿一勺的鹹菜全部倒進狄仁傑碗中。
把勺子倒扣在碗裡之後,祾歌才思忖着說:“簡單來說就是批閱從各州縣還有三省六部呈遞上來的奏章,并且簡單草拟出對策,然後交給皇帝制可。之後再将皇帝批複下來的公文交給對應的人去辦。我進政事堂這麼久,做的都是這些事。”
制可指的是當宰相們将拟定好的公文上奏給皇帝,如果皇帝認為這上面的政策可以施行,就批複一個“可”字;但如果皇帝認為上面的政策并不符合她的心意,那就寫下批複,然後重新拟定。
祾歌對這件事非常熟悉,他認識的第一個字,就是李治批給政事堂的“可”字。
狄仁傑颔首,正色道:“說得好。其實入朝為官,究其根本就是在不斷判斷計策是否能夠施行。但是沒有一項計策是萬無一失的,不管怎麼樣,我等都要做出取舍,而這份取舍很可能是以很多無辜的人的生命為代價。”
說到這裡,狄仁傑歎了口氣。眼神暗淡了一下,然後才重新擡起頭說:“慈不掌兵,仁不當政,祾歌,你我都是幾乎确定要出将入相的人,所以你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心慈手軟。”
“追求黑白分明,是刑部那些人要做的事情。因為他們有律法作為準繩,是非、善惡,都有一個很清晰的界限。可是作為宰輔,我們很難再去遇到一件完完全全是非分明的事情。”
“在我們将來的生活中,正義重要嗎?善良重要嗎?這些都很重要,但是所有的事情加起來都沒有這個國家穩定來得更重要。很多事情并不能算絕對正确,但是如果為了國家,我們還是要昧着良心去做。我們别無選擇,這種時候追求公正,會損害到國家的根基。”
祾歌沉默了一會,才說:“就像那個被賣掉又掐死自己孩子的女子。”
狄仁傑一愣,也沉默下來。
過了很久,他才說:“如果一個女子能換很多底層氓流不惹事,這還是功大于過的。隻是這些事……過于喪失人性了。我也隻能遇到之後盡可能的把受害者救出來,但是我沒有辦法從根本上杜絕這件事。”
“那這件事的根本到底是什麼呢?”祾歌說,“鳏夫沒有妻子會鬧,是因為最底層女子少于男子,而女子少于男子的原因,就是太多女子都蜂擁至有權有勢的男子家中做小,所以貴族們占據了大量的女子,導緻……”
說到這裡,他極其厭惡地皺起眉頭。占據這個詞他非常讨厭,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貨物。可是他自己卻脫口而出。
狄仁傑沒發現他皺眉的真實原因,隻是接口道:“貴族占據的又何止是女人。田地、财帛、書籍,哪一項都被世家貴族牢牢占據着。可斷人财路猶如殺人父母,幾十萬銅闆就夠令人铤而走險,若真要削弱世家,難啊。”
師徒二人不約而同地搖頭歎息,狄仁傑就又把話題繞了回去:“說實話,為官這麼多年,就連狄某,也不能算作絕對的好人了。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說。”
他神色嚴肅地說:“我狄仁傑一生身正行直,雖然做不到絕對的有惡必懲,但是這些年來一直在盡可能的創造一個穩定而和平的環境,讓手下官員可以各司其職,盡可能保證百姓的正常生活。”
可是這句話說完,他卻又露出愧疚之色:“狄仁傑也不是神仙,這已經是狄仁傑能力的極限了。”
祾歌有所觸動,拍了拍狄仁傑的肩膀:“今天的談話,我會謹記的。”
在以後的計策中,他會盡可能的讓無關人等全部獲利,最好能精準地讓敵人受挫,但是讓所有可能成為他朋友的人落他人情。
他把目光落向四周的普通人。
傍晚時分,路邊已經在收攤。冬日殘陽裹挾着煙火氣向他撲來,祾歌定定地看着,不由得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我們去走走吧。”他笑容可掬,“我想去……去好好看看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