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有些不忍,歎了口氣,将頭扭開。
可沒過多久,他就感覺有人牽了他的衣角。狄仁傑低頭看去,祾歌半張着嘴,紅着眼眶,眼裡滿滿都是委屈和無助。而後,他松開牽着狄仁傑衣角的手,一頭紮進狄仁傑懷裡,牢牢抱住他的腿,把臉埋在狄仁傑的衣襟中,顫抖不止。
他在想什麼?
“後來他告訴我,他想了很多。他說他能聽懂我們在說什麼,他知道他受傷生病會讓照顧他的人被杖責,但是他真的太想去看小魚小蝦了。他想告訴我們他的選擇,但是他說不出話,他不知道該怎麼發聲音。到後來我不說話了,他害怕我要走,他又被關進書房被先生打手闆,所以他就跑過來抱住我,這樣我就走不了了。”
燕筠青歎氣。
就像她說過的,祾歌不是沒有情緒,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說不出口。因為他被困在木偶的身體裡了,他做不到那麼精細地操控木頭。
當他聽到高内侍要帶他回去的時候,他得多絕望啊。
又要被關進去,被迫面對一群讨厭他的人,不管他怎麼做都不能讓那些人喜歡他,反而要排斥、孤立、打罵他了嗎?
初夏的水還很涼,狄仁傑就沒帶他直接下水。宮人送來小鏟子,祾歌就跪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挖小水渠,修小水庫。修建完這項“水利工程”,他又興緻勃勃地到處找小樹枝,還拿着草葉子當繩子,想把小樹枝紮成栅欄。可惜他手不太靈活,怎麼紮都不穩固,他試了好幾次,全都失敗,氣得他将小樹枝扔在地上,憤怒地尖叫起來。
這小家夥,脾氣還挺大。
狄仁傑笑笑,把他抱起來,溫聲細語地哄他:“隻想把樹枝固定在一起,沒必要一定要用草葉紮起來。你看,用泥巴将樹枝捏在一起,不也可以做好栅欄嗎?”
祾歌慢慢安靜下來,趴在狄仁傑膝蓋上,看他用小泥團加固栅欄。
小家夥很快被他哄好,從他膝蓋上爬下來。狄仁傑走到水邊,小水潭中正停着一隻蝦。他彎下腰,慢慢将雙手伸入水中,然後緩緩從兩邊向那隻蝦靠近。
蝦是水中的呆子,它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被一雙手捧在了掌心。
狄仁傑招呼祾歌過來,讓他伸出手,然後一點點松開手指,将那隻蝦放在祾歌手裡。
祾歌低頭看蝦。那蝦隻有兩節手指長,因為缺水,身體蜷作一團,又忽然用力一掙,蝦尾狠狠打在他手上,不痛,卻吓了他一大跳。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将小蝦扔出去,自己“噔噔蹬蹬”連續後退幾步,結果一個沒站穩,他“噗通”一下,摔在了泥水裡。
在場的人同時心一揪,狄仁傑連忙沖過去,将他從泥水中抱起來,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傷口。祾歌呆呆的,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見狄仁傑要抱他,他伸出手捧起泥水就往狄仁傑身上潑去。
這麼強烈的回應,狄仁傑還是頭一次見到。他試着用手撩水去潑祾歌,祾歌非但不惱,反而驚喜地叫出聲。初夏的水微涼,但是小家夥玩得非常起勁。一群人你追我趕,直到那位小祖宗終于筋疲力盡,才讓狄仁傑抱着他去洗漱更衣。
高通去通知人燒熱水,狄仁傑就先将孩子的濕衣脫下來。祾歌看起來已經很倦了,一直打着小哈欠。可在狄仁傑伸手去解他腰帶時,他停下打哈欠的動作,低着頭看狄仁傑的手。
就在狄仁傑要脫掉他濕漉漉的外袍時,祾歌忽然伸手推了狄仁傑一把。
狄仁傑覺得他可能穿着濕衣不舒服,于是露出笑臉,柔聲哄着他,想讓他趕快更衣沐浴,别凍病了。
祾歌臉上露出錯愕,他低下頭看看狄仁傑伸過來的手,又擡頭看狄仁傑的笑臉,忽然勃然大怒起來。他用力推開狄仁傑,抓住狄仁傑的手狠狠咬了下去,任憑狄仁傑怎麼呼痛都不肯松口,直把狄仁傑咬得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狄仁傑大驚,他卻推開狄仁傑,連滾帶爬地往外跑,驚聲尖叫:“阿翁!阿婆!先生摸祾歌!先生摸祾歌!”
本枝院是離觀風殿最近的宮苑,動靜很快傳到二聖耳中。李治與武媚娘急匆匆趕來,看到自己的心頭肉跳着尖叫着往外跑,李治登時怒不可遏:“狄仁傑,朕将長孫交給你,你竟敢欺辱長孫至此!”
武媚娘則趕忙彎腰将髒兮兮、濕漉漉的小家夥抱在懷裡,拿出帕子給他擦臉:“祾歌不怕,阿婆阿翁都在。”
祾歌哭得一抽一抽的,含混不清地說:“先生摸祾歌……”
狄仁傑見狀,立刻當衆跪下:“臣照顧不周,緻使大王渾身沾滿泥水,臣知罪。”
其實一看他二人滿身泥水的樣子,二聖就心中有了估計。武媚娘道了聲“妾告退”,抱着小泥猴徑直向浴殿走去。等他們走遠了,李治這才道:“狄愛卿,起來吧。”
狄仁傑恭順起身,口中仍然告罪不止。
“這并非你之過,是朕教祾歌這麼說的,所有解他衣帶的人,朕讓他隻管打去。這次隻不過是誤會罷了。”李治笑吟吟地說,可下一刻,他就收斂笑容,神色陰冷,“可若是有人見朕的祾歌漂亮,動什麼不臣的心思……”
狄仁傑的額頭沁出了冷汗,他低着頭應是,除此之外,竟不敢多說一個字。
“你也下去梳洗吧。來人,給狄愛卿備碗姜湯,莫讓狄愛卿受寒。”狄仁傑聽着他吩咐,覺得自己這個王傅是做到頭了。就在這時,李治又發話了:“愛卿可要快些梳洗幹淨,等會可還要向祾歌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