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叫出這三個字,狄仁傑現在幾乎是暴怒了。
燕筠青臉色變了變,低頭道歉:“抱歉,是我太咄咄逼人了……我隻是想……”
見她低頭,狄仁傑面色緩和下來。他歎了口氣,指點燕筠青:“問診不能操之過急,作為醫者,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患者過得更舒心。因此,刻意去逼問真相,很多時候反而會傷害到患者。”
“可我要是不知道病因,怎麼處理他的病情呢?”燕筠青忍不住頂了一句。
狄仁傑反而問了一句:“你認為,何為痊愈?”
“就是恢複到正常生活的樣子。”
“何為正常?”
“正常……?”燕筠青有些犯迷糊,“正常不就是無病無災嗎?”
狄仁傑沉吟片刻,才問道:“你可知,李氏有一種祖傳的病症,叫做頭風?”
頭風,大概就是高血壓。燕筠青愣了愣,這是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患有此病的人,往往需要終生帶病生存。
狄仁傑一針見血地說:“你并不是想讓他痊愈。在幫他康複的同時,你反而更想證明自己是對的。你太驕傲了,從小的順風順水,讓你過分執著于自己的判斷。本來這沒什麼,不過是天才初入世的通病。可你又有一點和他人不同,你知道是什麼嗎?”
燕筠青喃喃地說:“我是醫師,醫術能救人,也能殺人于無形。”
“不是‘也能’,而是‘更能’。”狄仁傑語重心長地說,“旁人犯個錯,也不過是損失些錢财。可是醫師一旦出錯,就是一條人命,甚至更多人命的代價。”
“就比如方才,我們燕王已然痛苦不堪,你越逼他,他越會更加痛苦。”
“所以,我們應當給他點時間喘息,而不是執着于證明自己。為醫者切不可如此乖張,這樣無異于将患者往死路上逼——你可知,他其實尋死過,也曾傷害過自己,稍有不慎,他就會真的死于非命。”
狄仁傑一字一句地問道:“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燕筠青張張嘴,最終隻化為一句道歉。
她是天才,剛出校門,在校期間幾乎從未出錯。
人們驚歎于“從未”這兩個字的天分,但是從來不知道這兩個字,對于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說,究竟是什麼樣的詛咒。
就像狄仁傑說的那樣,她習慣了誇贊,習慣了追捧,習慣了歡呼。所以她不能容忍有人挑釁自己的威嚴,張牙舞爪地捍衛自己的榮耀。人都是喜歡好話的,燕筠青又怎麼可能免俗。畢竟在同齡人剛離開父母的年紀,她已經從知名學府深造歸來,開始做同齡人的老師了啊。
不到二十歲的,最高學府的,面對學生可以發号施令的——燕老師。
行醫時,面對的大多數是不懂醫理的普通人;教書時,面對的是懵懂的眼睛。無論是為人師還是為醫師,她的權威都不容置疑。
可是,這是她行醫的初衷嗎?
“我們學醫術,不就是為了讓人過得更舒心嗎?”
說實話,逼問祾歌病因是什麼,他勢必會極度痛苦。燕筠青當然可以說這是刮骨排膿,但是前提是祾歌熬得過去刮骨。可他現在明顯已經在崩潰邊緣了,作為他的“救命稻草”,她當真要把他活活逼死嗎?
祾歌本身就是“星寶”,作為自閉症孩子,到了十幾歲,情緒障礙幾乎逃不掉。自閉症的孩子,抑郁、強迫、焦慮、過敏、感統失調、消化不良,幾乎是逃不掉的宿命。再加上李家的頭風——高血壓!
他這輩子,根本逃不過帶病生存四個字。
燕筠青的鼻頭有點酸。
祾歌的人生,一片漆黑。
生在皇家是很值得羨慕,可是誰讓他的長輩,是武皇呢?
殺兒媳、殺女婿、殺孫子孫女,甚至還要殺兒子。他也就隻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祖母,在滾滾血色中讨個小命罷了。
這種前提下,自閉症的莫比烏斯嘴型,還重要嗎?
燕筠青一聲長歎,再次道歉:“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
狄仁傑也跟着歎氣:“吃一塹長一智吧。這種事情,不要再有下次了。”
“你呀,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