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狄仁傑緩緩呼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将飯菜撤下去吧。”他說,“趁此機會,勞煩燕禦正幫忙診斷,看看他的偏食,是不是也是有什麼我們看不出來的毛病。”
自閉症挑食啊……
這個問題可真讓燕筠青頭疼,自閉症挑食的原因太多了,嗅覺異常、味覺異常、視覺異常、脾胃異常,或者患病,都會讓他挑食。但他又很難說清楚話,這樣排除起來更是難上加難。
果然,祾歌很厭惡地皺起眉頭,冷淡地說:“我不想看,你們管我吃什麼,餓不死就行。”
頓了頓,他又保證道:“我會努力把食物吞下去,隻要吃得不肚子痛就夠了,我再說一遍,不要對我吃什麼指手畫腳!”
氣氛一時凝滞起來。燕筠青感覺,隻要再說一個字,他會立馬掀桌殺人。
沒錯,是殺人。在說出“指手畫腳”四個字時,他眼中很明顯迸出了殺氣,但很快就被他收好。良久,他才呼出一口氣,道:“你們吃吧,我自己出門走走。”
蘇戎墨立刻起身,要為他披上鬥篷。他立刻露出煞氣,直直地看向蘇戎墨:“我說讓你吃飯,聽不懂嗎!”
蘇戎墨僵在原地,舉着鬥篷的手不知該不該為他披上。
祾歌伸手拿上鬥篷,心煩意亂地揮揮手:“吃你的飯,别來煩我。”
說罷,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廳堂。
雖然他口口聲聲說要自己走走,但他畢竟是親王,沒人敢放他一個人出行。最終他們相互達成了妥協,派出下人為他掌燈,提着燈籠替他開路。
此時正值臘月,新雪初歇。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雪奴兒也跳了出來,跟在他身邊,尾巴翹得高高的。他就帶着貓和仆從,漫無目的在園中閑逛。
記性好的人,能記住過往的所有痛苦。一旦被觸發回憶,一時半會很難掙紮。若是這些記憶能和人分享倒也罷了,但是不管是狄仁傑,蘇戎墨還是燕筠青,他都不認為他們有資格分享他的回憶。
他和女皇、和先帝之間,實際上都有很多秘密,比如他們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平和,于他的祖父母而言,舐犢情深是真的,但把不能說話的他當做污點也是真的。
對于污點,自然是要……除去的。
對于“現世報”,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他悶死。
被女皇捂住口鼻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在戰栗,作為一個算上虛歲都才不到四歲的小啞巴,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恐懼,隻能撲到武媚娘懷裡,向那個正在殺死他的人尋求庇護。
他當然恨,恨得咬牙切齒。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當年受過的一切,原般不動的還給女皇。
可是,然後呢?
讓一個失去父母的小孩子無聲無息地消失,可比讓他長大簡單太多了。
祾歌五味雜陳。
他默然地走回卧室,簡單洗漱一下,躺在榻上發呆。
耳邊傳來“哒哒哒”的腳步聲,一團暖烘烘的白毛撲了過來。見他沒反應,雪奴兒湊過來嗅他,粉嫩嫩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鼻梁。他看到貓歪頭思索片刻,然後跳開,随即,他掌心出現了毛茸茸的觸感。祾歌坐起來,雪奴兒立刻停止拱他的手,在榻上扭來扭去,為了翻個肚皮給他看,差點從榻上掉下去。
可他還是高興不起來。
他摟住雪奴兒,重新躺下。雪奴兒剛開始還掙紮,但是當擡起頭嗅嗅他的下巴,發現他現在真的需要它陪在身邊時,它就不再亂動了。
他就這樣進入了夢鄉。
夢中他還是個稚子,被人抱着去找李治。彼時李治已經準備就寝,見他被抱過來,于是披衣坐起,把他接過來。他沒什麼精神,恹恹地趴在李治懷中。他的祖母武媚娘從旁邊探出手來,似乎和李治說了幾句什麼,他沒聽清,隻是記得李治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拍拍他的背,玩玩他的小手小腳,然後招呼上官婉兒過來抱他,喂他吃點心。
而後他聽到腳步聲,又聽到李治的怒喝。口中的點心才吃了一半,他擡起頭,茫然地舔舔嘴唇上的點心渣——好像是蛋黃餡兒的,有點幹,不太好吞咽。所以他“噗”地一口把點心吐了出來,落得一桌子都是,“咯咯”笑看上官婉兒跪下擦桌子。
長輩們在外間,他看到李治的影子倒下去,外面亂作一團。上官婉兒捂住他的耳朵,把他抱進内室,但卻不讓他睡覺。他百無聊賴地趴在上官婉兒懷裡,一下一下扯上官婉兒的頭繩。
在這個夢中,所有人都沒有臉,脖頸以上一片模糊。不過他還是能認出所有人,不管是聲音,或是身形,還是衣服。他有些犯困,把臉往上官婉兒懷裡埋。婉兒姑姑身上香香甜甜的,像摻了牛乳的饴大麥粥。
可是忽然,這股甜味就變了一種感覺,從柔軟順滑變成了粗糙的顆粒。他鼻子裡好像滾進了生鏽的小鐵珠,惹得他非常煩躁。而後,他看到腳下有血湧上來,透過上官婉兒的指縫,他聽到了極其銳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
就在這時,他被人推了一下:“主子,醒醒。”
祾歌睜不開眼睛,渾身就像陷在污泥裡,眼皮也被漿糊黏住。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終于找到一絲力氣,昏昏沉沉地睜開眼。
蘇戎墨松了口氣。
他剛一回來,就看到祾歌和衣而卧,眼淚已經打濕了軟枕。雪奴兒在旁邊急得喵喵叫,可是祾歌卻一動不動,看來像是被噩夢魇住了。
“戎墨?”見到是蘇戎墨,祾歌幹澀地喊了一句,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我夢見……夢見阿翁、阿婆,夢見婉兒姑姑,還有——我還聞到——”
說到這裡,他僵住了。
夢中不會出現氣味和觸覺,那是他苦苦追尋的那段回憶。
祾歌立刻收了眼淚,眼中迸出精光:“去傳老師和燕禦正,我想起來了。”
這個時間,狄仁傑還沒睡下,燕筠青也還在整理要拿給王孝傑的藥方子。
聽到祾歌回憶起幼年的記憶,二人立刻趕了過來。
聽完祾歌的回憶,燕筠青仍然一頭霧水。
“既然這樣,我們不妨來分析一下。”狄仁傑卻不慌不忙,“第一個問題,先帝當時已經換上寝衣,準備就寝。那麼為什麼明知道你脾胃虛弱容易發熱,卻仍讓人喂你吃點心?”
祾歌呆呆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