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狀,狄仁傑換了一種方式啟發他:“先帝什麼時候會主動給你吃點心?”
“生病,受傷,受委屈,還有就是替他們送完表達心意的書信,然後念給他們聽。”祾歌喃喃自語。
狄仁傑颔首:“我們聯系後面先帝昏厥過去,那麼以上什麼情況,能讓先帝都為此昏倒呢?”
祾歌的眼睛仍然有些失神:“我……阿翁看了我的……我的眼睛。”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提及眼睛了。
能讓先帝震怒昏厥,他當時眼睛應該傷得不輕。
“所以我們可以做出推斷,”狄仁傑伸出手指,“當時的乳母,因為一些未知的原因,導緻你的眼睛受損。先帝震怒,下令責罰乳母,乳母的驚叫聲,導緻你受到了驚吓,自此性情大變。”
燕筠青想了想,點頭道:“很合理。”
“不,不對。”狄仁傑搖頭,“燕禦正,如果你是一位母親,你會讓自己已經受傷的幼子,再次目睹責罰,從而導緻受驚嗎?換句話說,當時祾歌已經受傷,陛下和先帝必然憂慮緊張,那麼如果他再次受到驚吓,怎麼會一直拖延到現在呢?”
燕筠青愣了很久,才道:“對啊,他傷得讓先帝氣厥過去,肯定所有人圍着他轉。他的病怎麼可能拖這麼久呢?”
狄仁傑用手指輕叩桌面:“我們到底疏忽了什麼?”
就在這時,祾歌忽然說:“酒釀荷包蛋。”
衆人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狄仁傑立刻追問:“你說什麼?”
祾歌的臉,一點點慘白下去:“阿翁在給我吃……酒釀荷包蛋。”
這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知道皇長孫天生受“遮戒”,也就是他天生飲不得酒,隻要沾一點點,他就會渾身紅疹。這種前提下,先帝怎麼可能喂他吃酒釀荷包蛋?
蘇戎墨忍不住問:“難道今晚的回憶,都是假的不成?”
“不,這恰巧說明了,祾歌今晚的回憶全都是真的。”狄仁傑擺擺手,“睡前不食,方才是惜福養身的道理。所以若是吃别的點心,都不合常理。可是先帝飽受頭風折磨,常年不得安眠,他會吃酒釀助眠,也是理所應當。而祾歌受傷,事起突然,先帝應當沒有時間重新準備點心。”
“可是主子一點酒都碰不得啊!”蘇戎墨不解。
“心因性過敏。”燕筠青突然說,“簡單來說,就是……”
他把和乳娘的離别歸罪于自己,歸罪于那碗酒釀。
我以後再也不敢吃了,你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這一怪罪,就是整整十年。
狄仁傑的眼眶紅了。他将祾歌摟在懷裡,輕聲安撫他:“不是你的錯,孩子,這不是你的錯。”
祾歌卻隻是神色木然,眼神空洞,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他連一點情緒都發不出來了。
自閉症患者雖然不太認識情緒,也不太會表達情緒,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們沒有情緒。就好比祾歌,他不僅有情緒,而且情緒非常充沛、直率,細膩且脆弱。她無法想象他被“母親”“抛棄”時的恐懼,他甚至表達不出自己的恐懼和思念。
他一定很自責吧?
此情此景,燕筠青覺得,她是時候告退了。
聽到她告退的聲音,祾歌忽然回神,急促地問道:“你——你們,你們餓不餓?”
三人都當他是餓了,可此時廚房的人隻怕已經睡下,狄仁傑和蘇戎墨又從不下廚,因此,唯一會廚藝燕筠青自告奮勇:“你要是餓了,我可以給你煮碗面。”
祾歌又恍了恍神,才答應下來。
狄仁傑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祾歌,笑着說:“這孩子挑食,我随燕禦正一同下廚好了。”
祾歌還在神遊,沒有給出反應。
狄仁傑、燕筠青二人退出室内,繞過遊廊拐角,狄仁傑忽然開口了:“燕禦正,你相信我的推測嗎?”
“什麼?”
“方才的推測,不可能是事實。”狄仁傑輕聲歎息,“觀風殿的丹陛有多高,你是清楚的。若是在殿外杖殺一個宮人,寝殿處怎麼可能聽得到慘叫,血迹又怎麼可能漫上台階。”
“那先生為什麼要這樣告訴他?”燕筠青不解。
狄仁傑停下腳步:“我問你,在先帝面前,什麼人不用肅容斂聲?”
燕筠青一驚:“是陛下。”
“我再問你,若是你,你和人說話,會不會避着一個不會說話的四歲孩子?”
“不會,”燕筠青搖頭,“而且他剛剛吃了酒釀荷包蛋,已經很困了。”
沉默良久後,狄仁傑終于說出了他的分析:“讓他恐懼至今的那個尖利女聲,是陛下的聲音。他不敢記得,因為他已經失去乳母了,再被陛下抛棄,他承受不住。”
燕筠青張了張嘴,無法反駁。
這個推測,他們必須守口如瓶。
他們也隻能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