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筠青琢磨了一下,覺得似乎哪裡不對。
她思忖着問:“趙道生當時多大?”
他是娈童,那麼當時必然年紀很小,不然女皇會說他是男寵。
武曌坦然回答:“年方十六。”
年方十六,就是周歲十五,也就是說,雙生子遇刺時,他才十歲。
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可能在重重宮禁中下毒?而且這個年紀最容易意氣用事,若他真心願意,怎麼會舍得讓愛人遇險?隻要他咬死不認,二聖不能拿他和李賢怎麼樣的。可是他不但認了,還供認李賢藏有甲胄,意圖謀反。
他哪怕沒有做過,也要拖着李賢一起死。
“是啊,是誣告。”武曌緩緩呼出一口白氣,“當時審他,他沒有任何猶豫,說了那些話。”
燕筠青立刻就明白了:“做娈童,他不願的。”
有唐一代是個及其階級森嚴的時代,下屬狀告上峰,要先打一頓,輕則五十大闆,重則二百大闆,要是打完還不改口,官府才會考慮受理——但也會發回原地審理。
所以下屬狀告上司,幾乎可以說是死路一條,因為哪怕案件受理了,也很有可能是被告的官員親自審理。
當時李治不願受理,他讓人将趙道生拖出去,先重打五十大闆,威逼利誘讓他改口。可是趙道生不改口,不光如此,他還供認李賢想要謀反,在東宮私藏了一百多副甲胄。
才一百多副甲胄……
别的不說,光奉宸衛都有一千三百多人,再加上三衛和羽林衛,這一百多副甲胄真的夠李賢組建一支騎兵,用以謀反嗎?
哪怕搜出了甲胄,李治還是不願廢太子。
提起李治,武曌搖頭輕笑:“他這人啊,偏心得厲害。要不是權術實在高明,曆代帝王中能排第一,史書上非得記載他昏聩無道不成。”
頓了頓,她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神色有些微妙地嗔了一句:“李家的男人,心中有你的時候千好萬好,恨不得把人捧在心尖上,若是不在乎了,他們比誰都無情。真是祖傳的偏心。”
是啊,不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保自己看中的太子嗎?李治連庶母都敢立為皇後,還有什麼是他不敢的?
因此,他命人再度對趙道生施以杖刑,責令他改口。可是直到打滿了二百棍,趙道生都沒有松口。
之所以打二百棍,是因為法律規定嚴刑逼供隻能最多打二百棍。
趙道生的身體都被打爛了,他也甯死不願改口。
李治無可奈何,隻能坐實了李賢謀反的罪責。但他仍然不想懲罰李賢,甚至連廢太子都不願。
當時還是武媚娘的武曌規勸他:“他是你的兒子,卻暗地裡想要殺死你自己做皇帝,這種人為天地所不容。現在就應該為了大義而殺了他,你怎麼能赦免他呢?”
李治太息連天:“可他是你我的愛子!”
“他是我們的兒子,那顯兒、旦兒呢?月兒呢?”武媚娘立刻反駁,“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不假,可我别的孩子,難道就不是我們的骨肉了嗎?先是明崇俨,再是祾歌,不到半年已經鬧出了這麼多事。心思這麼歹毒的兒子,你若是留着,要置我們其他的孩子于死地嗎,九郎!”
她的眼淚慢慢溢了出來:“弘兒已經走了,攏共就留下這對雙生子,還折了一個。九郎,若是祾歌再沒了,你要弘兒絕後嗎?”
李治沉默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肉也有厚薄之分。
他和武媚娘的每個孩子,都是他心頭的一塊肉。三子李顯、四子李旦、幼女李令月,還有生活不能自理的幼孫祾歌,四塊肉加起來,遠比李賢一塊肉要疼。
此時此刻,李賢的弟弟妹妹們,成了他的催命符。
李治輾轉反側一整夜,清晨再次開口時,嗓子啞得不成樣子:“軟禁吧。虎毒不食子,我做不到賜死你我的骨肉。賢兒畢竟不是庶子。”
要不怎麼說他薄涼又偏心,他賜死庶長子李忠的時候,可是一點都沒心慈手軟。
武媚娘閉上眼睛,良久,她才道:“你我已經年近花甲,隻怕也沒有幾年了。我們活着的時候,還能庇護一下祾歌,若是我們走了,祾歌怎麼辦?”
李治張張嘴,卻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祾歌是個走不穩、坐不住,既不會說話也不親人的啞巴,這樣的孩子,若是想讓他悄無聲息地消失,真是太容易了。
“等他十歲了,就把他放在奉宸衛将軍的位子上吧。”李治憂心忡忡地說,“這個位子就在你我右手邊,衆目睽睽之下,最是惹眼。把他高高捧起來,讓所有人都看得到他,這樣就沒人敢動他了。”
他叮囑武媚娘:“祾歌現在五歲了,開始學禮儀了。你要對他嚴苛些,無論他怎麼哭鬧,都不能對他心軟。隻有儀态好,才能充任奉宸衛,也才能保命。可别像嬌慣顯兒一樣,把祾歌的儀态荒廢掉。”
“可他不會說話。”武媚娘的聲音也低落下來,“若是沒有什麼祥瑞護體,他是沒資格入仕的。”
“想我巍巍大唐,再沒有比阿耶更好用的祥瑞了。”李治一字一頓地說,“都說阿耶是中天紫微大帝下凡,而紫微大帝掌管日月星辰,祾歌肩上又恰巧有一塊圓形青斑。既然這樣,幹脆把日月七星刺在他身上,說他是我阿耶托生回來,隻不過缺了魂魄不能自理。這樣誰敢動他,就是在動我大唐的國運。這個胎記和傳言,應當能庇護他一生了。”
計劃完畢,二聖起身,前往本枝殿去看望小孫兒。
祾歌落水受了寒,病情纏纏綿綿的一直沒好。可看見祖父母,他“咯咯”笑着,掀開被子,一頭紮進李治懷中要抱。
二聖屏退左右,把孩子脫得隻剩肚兜,而後李治死死按住他的四肢,武媚娘則拿出早就備好的朱砂,不顧孩子聲嘶力竭的哭叫,對着他的脊背刺了下去。
這幅胎記,終于在他五歲這年,長在了他的肩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