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的洛南,已經綠柳如煙了。他們踩在剛剛冒出青尖兒的泥地上,沉默地看着水中嬉戲的白鹭。
迎着冷風,祾歌沉聲問:“刺殺查得怎麼樣了?”
狄仁傑剛想說話,忽然察覺到他語氣的異常,神色立刻嚴肅起來:“你想說什麼?”
這孩子一般不會用這種語調和他說話。不,應該說,除了出發去河北道之前,他從來沒用過這種語調。祾歌對狄仁傑說話的語調,一直是帶點鼻音的、撒嬌似的腔調,就像貓見了人,會把叫聲變成尖細甜美的“喵嗚”聲,而不是沉着聲音,讓自己擺脫孩子一樣的相貌帶來的劣勢。
狄仁傑不得不承認——祾歌這孩子,就是有兩幅面孔。
就在這時,他聽到祾歌說:“不用查了,我做的。”
狄仁傑的視線陡然銳利起來。良久,他才說:“果然是你。”
“我其實懷疑過很多人,魏王、梁王,甚至我還懷疑過皇嗣。可是最後的最後,一切的線索都指向了你。”
“嗯,是我。”祾歌平靜地說,“所以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狄仁傑仔仔細細地打量着他。
半年時間,他已經猛長了一大截個子,狄仁傑甚至都不需要彎下腰和他說話了。
他輕輕地笑了:“看來,你是想請我聽一個故事了。”
這是一個鹦鹉、貓和老鼠的故事。
故事的起因是鹦鹉擁有一個大糧倉,但是老鼠想從鹦鹉的糧倉裡偷糧食。老鼠們找到了鹦鹉養的一隻小貓,威脅讓小貓做老鼠們的内應。
這些老鼠想把這隻小貓也變成老鼠。
小貓答應了,但是轉頭就把老鼠們的話告訴了鹦鹉。
鹦鹉的糧倉也是小貓的糧倉,小貓并不想去變成老鼠,然後和老鼠分享其中的糧食。但是其中一些老鼠曾經是貓,小貓也并不想把這些老鼠全部趕盡殺絕。
其實這些老鼠并不全是老鼠,很多老鼠在成為貓還是老鼠之間猶豫。
老鼠們把小貓帶到了老鼠的洞穴。小貓露出獠牙,并且咬死了最肥大的老鼠,當做戰利品獻給鹦鹉。鹦鹉也并不是全盤信任小貓,她還派出了獵犬過來監督。對于那些還在貓和老鼠之間猶豫的小老鼠,小貓則是選擇在獵犬到來之前放他們一條生路。
隻要把這些小老鼠放走,那麼他們将來還有可能變成貓。
為了小貓的安全,小貓和老鼠商量,你們需要派出幾隻老鼠來咬貓,做出貓和老鼠不共戴天的架勢。
祾歌含笑:“小貓被老鼠咬傷之後的故事,老師就全都知道了。”
狄仁傑緩緩呼出一口氣,他問道:“你可知你做的事,是何其的膽大包天。”
“這不是我做的事。這是小貓的故事。”祾歌笑吟吟地看着狄仁傑。
“不過麼——”他拖長聲音,俏皮地眨眨眼睛,“鹦鹉保住了糧倉和貓,其餘的貓保住了性命,沒有變成老鼠。這分明是一個雙赢的局面。小貓不過是從鹦鹉那裡領一份糧食,又從貓那裡截流一份感激,作為保命錢罷了。隻有碩鼠受到了傷害,鹦鹉不會在意的。”
“就算把這些貓都殺掉,鹦鹉的糧倉難道就不需要新的貓來捉老鼠嗎?到時候,怎麼甄别新來的貓究竟是貓,還是老鼠呢?”
狄仁傑靜靜地看着他。
良久,他才歎氣道:“我感覺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認識你。”
“不,”祾歌沉聲說,“你以前認識的那個我,也同樣是我。”
狄仁傑搖搖頭:“從複州見面之後,我就常常在想。我作為你的老師,究竟有多麼不稱職,竟然讓你這麼多年都不信任我。”
“為什麼一定要我不跟你撒謊呢?”祾歌嗤笑,“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也從來沒有利用過你。那麼我說幾句無傷大雅的謊話,又有什麼不行呢?”
狄仁傑苦笑一聲:“你到底在什麼地方騙了我?”
祾歌沉默了。
很久,他才說:“都是一些小事,無關緊要的小事……比如說晚上吃了蛋羹,吃了牛乳炖蛋,我會告訴你吃的是肉沫炖蛋……就是這種謊話。”
“所以我說不說謊又有什麼要緊呢?”祾歌的聲音無喜無悲,“我夠乖巧,你們就會喜歡我,所以我隻要乖巧會撒嬌就好了,你得到了先帝和皇帝的器重,我也可以免予挨打,他們也會高興。那麼為什麼你還要介意我不跟你說實話呢?”
狄仁傑久久無言。
他眼眶通紅,轉頭去看祾歌,卻看到祾歌歪着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臉上滿是疑惑和好奇。
狄仁傑忽然明白過來——這話不是反問,也不是陰陽怪氣。他隻是單純地看不懂普通正常人的情緒,也不能明白,為什麼自己已經盡可能給予所有人利益,但狄仁傑還是難過。
祾歌的情緒慢慢低落下去,他氣鼓鼓地說:“我就應該繼續跟你說謊話。”
“不管是我心髒不舒服,還是晚上吃了什麼,我就應該說謊話!說謊話會好!說實話,不好!”
這種感情對他來說還是太難,沒有蘇戎墨在身邊,他果然處理不來這種事。
他開始煩躁,用腳尖把一片嫩葉踩進爛泥裡。
“我不想聊了。不想!”他跟狄仁傑鬧脾氣,“我不想!”
狄仁傑歎了口氣。
就在他歎氣的間隙,祾歌忽然好像掐斷了所有感情一般,又開始仰着頭,拿腔拿調起來:“總之,都告訴你了,你自己選擇吧。”
狄仁傑知道,這是他覺得袒露心聲之後開始不安,又把自己縮回了“小殿下”的殼子内。可是他沒有辦法去開解,祾歌剛剛不是在發脾氣,他是在發病。
狄仁傑的視線越過他,看向河對岸的盧舍那大佛。良久,他忽然開口了:“大王放心,我狄仁傑,不會再看着一個太宗皇帝的子孫死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