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春日多風,燕筠青掩住風帽,急匆匆地走過這一段回廊。
回廊兩側,迎春花本該怒放,但此刻也被狂風吹得枝條亂飛,抽在欄杆上,“啪啪”作響。
在短暫地生了她一天悶氣之後——用祾歌的習慣,應該稱之為“生了她十七個時辰悶氣”之後,這位難伺候的小王子還是把她叫了過去。
他是真的難伺候,就像貓一樣,好好的給他梳着毛,他也會忽然犯神經咬人一大口。不過這次,燕筠青感覺像是給貓梳毛結果拽疼他了,所以被撓了一下不算虧,下次記得提前給貓剪指甲就算了。
内侍挑開簾子讓她進門的時候,祾歌還在練字。聽到動靜,他擡眼看了燕筠青一眼,招手讓燕筠青找地方坐。
他的書房不大,和王府躬省齋格局相似,進門正對着書案,右手邊是小榻,旁邊放着琵琶,左手邊是畫架,隻是少了茶室和暖閣。
燕筠青見他沒有怒容,便問道:“你心髒的事,狄公怎麼說了?”
祾歌頭也不擡地說:“是情志病,老師讓我少發脾氣,少害怕,保持心情愉悅。”
燕筠青松了一口氣:“我也覺得,你要是真的有什麼先天的心髒問題,不光長不到這麼高,也不可能練出好身手。”
祾歌隻是一笑,轉而問道:“懂書法嗎?”
燕筠青搖搖頭:“隻懂一點點。”
祾歌用左手遞過來一張黃絹:“看看這個。”
燕筠青湊過去看,上面大大小小寫滿了長橫。她一個個辨認過去:“這是鐘楷,這是二王,這個是歐體,這是魏碑——哦,這是你們皇室最擅長的飛白書!”
“你這不是挺懂的嗎?”祾歌笑了起來,“發現這些字體和别的有什麼區别嗎?”
燕筠青看了又看,最終疑惑地搖搖頭。
祾歌就把那張寫滿了長橫的字絹扔到一邊,左手抓起一張幹淨的絹,一筆一筆地寫了起來。
字正方圓,蒼勁有力,寫得确實很顯基本功。蘇戎墨說他愛寫寫畫畫,看來是真的下過苦功夫的。
可是他想說什麼呢?
想讓燕筠青誇他左手也寫得很好嗎?
不對,他是失魂症,就是自閉症,自閉症的左撇子的概率本來就比普通人概率高。
還是向燕筠青展示他的鎖骨已經痊愈了?
一個半月了,他又十幾歲,正長身體,骨頭也嫩,這個愈合速度是可以的。
他到底想說什麼呢?
“我是左撇子。”祾歌放下筆,活動着手腕說,“所以我學書法,就比别人難。”
“因為書法有勢,也就是有取向。書法的運筆是為習慣右手的人而設計,所以用左手寫字,不僅難看,手也難受。這很正常,本來就是逆着左手發力設計的。”
“所以現在擺在我面前的路有兩條。要麼就是我付出比别人更多十倍、百倍的努力,把我的左手練到和别人右手一樣的程度。要麼就是——”
他在桌子上那一堆亂七八糟裡翻出來一張寫了字的黃絹,遞給燕筠青:“再看看這張。”
這是一篇《千字文》,但是沒寫完,隻寫了一百個字不到。上面的字體。看起來确實和她見過的所有字體都不一樣。雖然同樣看起來筆走龍蛇、蒼勁有力,但這些字确實多多少少都有些怪異又和諧的感覺。
“你也應該學過書法,所以應該知道,所有的漢字都是由間架結構組成的,隻要把那些間架結構摸清楚,那麼就能夠做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程度。”
祾歌提起筆,接着向下寫: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吊民伐罪,周發殷湯,愛育黎首,垂拱平章。
燕筠青看着他寫下這三十二個字,尤其是他那種與右手書法大相徑庭的運筆方式,忽然明白了:“這個字體是你首創的吧?”
“對,是我首創的。”祾歌放下筆,坦然地說,“這是我根據左手的發力方式,和書法的結構走勢,專門為左撇子設計的寫字方式。每一筆都是順應了左手的發力習慣。用這種方式寫字,我的左手就沒有以前練習别的字體那麼疼了。”
燕筠青沉默片刻,問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設計的這一套字體?”
“那個時候……我阿翁還在呢。”
“那時我天天看着她們寫字,有時候是阿婆,有時候是婉兒姑姑,也有時候是我姑姑。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寫字那麼輕松,阿婆就跟我說,等我長大了,手有力氣了就能寫好了。”
“可是等我長大一點才發現,原來手有力氣也寫不好。我就開始每天寫,拼命的寫。對着碑文寫,對着古帖寫,我連夢裡都在寫。”
“可是我寫不好,我一點都寫不好。”
燕筠青能理解。
他是自閉症,精細動作很差,用通俗的話來解釋就是他的手并不靈活,很難控制自己的手去做比較精細的動作,比如說寫字,系鞋帶或者是拿筷子。
但是她并沒有出聲打擾。
“然後我就發現,隻要我反思每天臨摹的大字有什麼缺點,以後再寫,就會比上一次好很多。”
“所以我就不停地寫,不停地反省。慢慢的,我的字就開始被阿婆誇贊,被先生誇贊,也被朝臣和太學生們,國子監生們交口稱贊。我開始寫那些面聖專門需要謄抄的折子,你知道的,面聖的那些奏章不能難看,也不能寫别字。所以不管在哪裡,都養着專門的書家來謄抄。”
“過去,我在奉宸衛做這件事,現在我已經到了政事堂,宰相們商議完國事,照樣還是由我來寫。”
“我把我的書齋起名叫做躬省齋,躬行的躬,反省的省,用來警戒自己。因為我和普通人不一樣,因為我比普通人笨拙。所以不管是寫字也好,還是待人接物也好,我都要反複施行,然後反思。”
他攤開雙手,露出熱情洋溢的笑容:“雖然我現在還是不能理解很多你們的七情六欲,但是你看,我演你們,演得很像吧。”
“如果我不說,又有多少人知道我缺了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