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鼠把頭磕得震天響:“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主子饒命……”
那個漂亮的小娃娃卻歪歪頭,不解地問:“偷?饒命?”
有人給他解釋了這話的意思,但看起來,他還是似懂非懂。
畢竟他隻有六歲,還是虛歲。
但不妨礙他蹲在阿鼠面前,颠三倒四地承諾:“名字,給阿鼠,不偷,不偷。”
然後,他就看着拿筷子都費力的小孩子,一卷一卷地翻着竹簡,給所有人都起了名——他分到了戎墨,主子還送他一個新的姓氏,蘇。
賜名那天,小主子就蹲在他面前,一筆一劃在他手心寫蘇字:“菜,魚,米,好吃,吃飽,不餓,不偷,不偷。”
當年那個說話磕巴的漂亮娃娃,和現在目不轉睛看着他的絕色美少年逐漸重合,他們問出了同一句話:“回答呀?”
蘇戎墨回神,露出笑容:“那就皮影戲吧。”
次日午後,狄仁傑下值之後換了便服,徑直來到酌月山莊。
他為官清廉,又出自寒門,自然買不起城北靠近皇宮的豪宅,隻能退而求其次,買下城南最便宜的宅子。祾歌多次提出送他一座豪宅,通通被他拒絕。念叨得多了,狄仁傑就笑他唠叨。
不過住得靠南也有好處,從狄家到龍門,僅僅十五裡路,甚至比他前往皇宮都近。他可以多來看看祾歌。
他去一趟皇宮都需要四十五裡路呢。
狄仁傑到的時候,祾歌正在教雪奴兒拿筆。這貓總算是不罵罵咧咧了,又恢複了甜美的喵喵叫,但是卻粘着祾歌一刻也不肯離開。剛好祾歌要來練字,雪奴兒就揣着前爪趴在書案上看他寫字。
看得久了,雪奴兒把頭探過來,仔細盯着祾歌的手。它走到筆架旁,用前爪扒拉下來一支筆,扒過去又扒過來,時不時還歪頭看看祾歌,學着祾歌拿筆的樣子勾了勾爪子。
見還是拿不起那支毛筆,雪奴兒瞪圓了眼睛,祾歌居然從一隻貓臉上看到了震驚。
狄仁傑進入躬省齋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比起那個精緻卻沒有靈魂的人皮木偶,現在的祾歌看起來像人了許多,情緒也更穩定,沒有以前那麼瘋了。
在此之前狄仁傑都沒有想過——原來養一隻貓,也能成為看病的方法。
“不光是貓,就連寫字畫畫都是。她說我的性格太悶了,硬是把自己悶出病,多說說話、寫寫字、作作畫,都對我的病有好處。”祾歌慵懶地躺在小榻上,伸出傷臂讓狄仁傑針灸。
“這位燕禦正,确實讓我很意外。”狄仁傑沉吟道,“我仔細看了她給你開的方子,甯心化痰,益氣養血,卻沒想到還能調理你情志不暢的問題。”
他歎着氣說:“也不知道這方子是從何處學來,是不是哪本古籍孤本?我倒是真想借來一看,隻是……”
這種古籍孤本,當傳家寶也是足夠的,一般人都不會輕易外借。想要拿來看隻怕是有些麻煩。
祾歌笑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他揚聲喚來蘇戎墨,命他去請燕筠青過來。
“安神定志丸嗎?”燕筠青想了好一會,才道,“這個藥方出自《醫學……》”
話才說了一半,她立刻頓住了。
《醫學心悟》,成書于清代。距離他們所處的時代還有一千多年。而“安神定志丸”的前身“定志丸”,則是金元四大家之一,攻下派代表張子和的藥方。
眼下,離張子和出生還有四百六十五年,離清兵入關還有九百五十四年!
這讓她怎麼說?
她僵住許久,才道:“對不起,我答應人家不能說。”
“我能理解。”狄仁傑點點頭,“畢竟是别人家傳的方子,狄某也不好多問。隻是我仍有一事不解,為什麼這些天,禁止他吃白蘿蔔?”
“啊?”燕筠青沒想到他能問出這麼簡單的問題,整個人都傻眼了,“人參惡萊菔子啊,白蘿蔔不就是萊菔,同吃藥效會降低的。”
這下輪到狄仁傑和祾歌不解了:“人參惡萊菔子?”
狄仁傑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怪不得有時人參确實藥效不如預期,原來是這樣。”
燕筠青好奇地問:“你們用藥不背十八反和十九畏嗎?”
祾歌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是兩首藥性相惡、相反、相克的歌訣,就像《湯頭歌訣》一樣。”
“《湯頭歌訣》?那又是什麼?”
燕筠青張張嘴,剛想問你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轉念一想,現在是唐朝,醫學發展甚至和跳大神沒有區别,又默默地把話咽了回去。
“那是我們學方劑的時候,用來記藥方的歌訣。就像安神定志丸,我們這樣記:安神定志用遠志,人參菖蒲合龍齒,茯苓茯神二皆用,心虛膽怯用此治。這樣背起來快一點。”
“那你剛剛所說的十八反和十九畏……”
“我等會寫給你們看吧。”燕筠青忽然歎了口氣。她知道醫術落後,不能怪唐人。可是她真的難受!
就是因為見識過未來的醫學,她才更為祾歌惋惜。
如果狄仁傑能對于祾歌的病了解得更多,那祾歌可能不會被逼到抑郁。
如果她能拿出更适合祾歌的藥,祾歌不必冒着傷肝的風險,吃那些不一定安全的湯藥。
如果有更合适的咨詢師,說不定就能早日幫祾歌走出陰影,而不是面對祾歌的病情和女皇的壓力,隻能無計可施。
她忽然就懂了狄仁傑的愧疚和悔恨。
他們明知道祾歌有更好融入正常生活的可能性,但是他們無能為力,隻能看着他頭破血流,撞得遍體鱗傷,甚至在他生命逐漸流逝的時候,他們無能為力!
這番話,讓狄仁傑也紅了眼眶。
最後,反而是祾歌先開了口。他綻放出笑容,輕聲道:“我不怪你們。”
“阿婆拼命想護住我,不讓我死在深宮陰謀,我都知道。”
“老師一字一字教我說話,教我認表情,我也知道。”
“而燕……禦正,”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你為我的病,雪奴兒,談話,教課,習字,還有積木,前前後後換了五六種方法,就是想讓我好,我都知道的。”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們已經盡力了。”祾歌淡淡地一笑,“不用覺得虧欠我,我也……不會認輸的。”
“不用對我撒謊,有什麼方法就試試。”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适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