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是個極好的晴天,無風無雲,暖陽微醺。
蘇戎墨指揮人把書翻出來曬一曬,祾歌興緻盎然,也順手把他的琵琶提了出來,坐在樹下擦拭。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他細細給琵琶擦核桃油,搖頭晃腦地說,“值此良辰美景,當浮一大白,着詩文以記之。”
說完他自己也笑了:“我在這起什麼勁,我一不喝酒,而沒有詩才文采的。”
雪奴兒就躺在他腳邊的墊子上,把自己曬得暖乎乎熱烘烘,慢吞吞地開始舔毛。
它的毛太長,仰着脖子也舔不到毛尖兒。見蘇戎墨走過來,雪奴兒尾巴煩躁地甩了甩,把頭轉向另一邊。
長毛貓要是不剃屁股後面的毛,就總會粘上貓屎。蘇戎墨就順手給它剪完指甲洗了澡,還把爪子縫隙的腳毛都給剃了。雪奴兒記恨他,見他就哈氣,拿剃了毛的屁股對着蘇戎墨。
現在蘇戎墨手背上都還有三道血痕呢。
雪奴兒曬得昏昏欲睡,連連打哈欠。祾歌盯着它看,終于找到機會,将手指塞到雪奴兒口中,笑得格外狡黠:“雪奴兒!咬人!”
雪奴兒一下子清醒過來,心虛地看了祾歌一眼,讨好地舔舔祾歌的手指。
一計得逞,祾歌憋着壞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燕筠青挎着籃子,帶着兩個妹妹說說笑笑地走了過來。見到祾歌,三個小娘子紛紛屈膝行禮。
祾歌随口問:“幹嘛去?”
“今天有空,帶妹妹去學廚。”燕筠青笑盈盈地說。
想起燕筠青做的飯,祾歌就忍不住咽口水。他真心實意地誇贊道:“燕禦正,你真賢妻良母,誰要是能娶你回家,那可就有福了。”
燕筠青的脾氣一下子竄了上來。
她再位卑言輕,也是個女性官員,還不是隸屬于内官、宮官的大宮女,而是位列前朝,有品有秩的正式官員。祾歌現在說這話,究竟什麼意思?
她陰陽他:“那倒好,大王不妨說幾個賢妻良母的例子,下官也好努力學習。”
還以為他會和别的唐代男人不一樣,現在看來,也不過一路貨色。
薛崇禮、楊允蘭和蘇戎墨都聽懂了她的嘲諷,齊齊變了臉色。祾歌卻意識不到她在陰陽怪氣,而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成了請教,于是驕傲地說:“我阿婆啊!”
燕筠青本來準備好了一肚子話,聽到這個回答,怒氣戛然而止:“誰?!”
“我阿婆,當今皇帝,女皇陛下。”祾歌還是沒意識到她情緒的異常,非常耐心地解釋。
燕筠青意識到他是認真的,徹底傻眼了:“你管她叫賢妻良母?”
“阿婆怎麼不是賢妻良母了!”祾歌見她一再否認,也忍不住急躁起來,“我阿婆,幫阿翁除掉幹政的外戚,兢兢業業輔佐我阿翁這麼多年,把權力都拿在我阿翁手裡,阿翁喜歡的她都去學,阿翁看不順眼的她都幫忙除掉,你說這怎麼不是賢妻了!還有人比阿婆更能旺夫婿的嗎!”
“還有良母,所有會威脅到我父親叔叔們的人,像什麼不安分的宗室,都被她殺了個一幹二淨,永遠也不可能死灰複燃。皇位隻能傳給她的兒子,她憑什麼不是良母?留給她孩子的東西難道不夠多嗎?”
“阿婆就是賢妻良母,對家裡人最最好的賢妻良母!别人覺得她不賢良,那是因為他們又不是我家自己人!”
看着他這幅驕傲的樣子,燕筠青張開嘴,半天說不出話。
要賢妻良母都是這樣,她倒也不是不願意嫁人然後去像女皇陛下學習。
見燕筠青不說話,祾歌轉頭去叮囑薛崇禮:“福昌你記好,所謂女紅廚藝呀,其實不用你親自動手,都往後放放。當務之急你要多讀詩書多讀史,好好學學阿婆,可不能學你娘,把人家的孩子接來當冤大頭。”
薛崇禮瓷白的小臉上浮現出堅定,她鄭重地點點頭:“我不學我娘,我學阿婆。”
要是隻随口說說,燕筠青還覺得他是心血來潮。可是要求他的未婚妻也去學,看來他真的很認可女皇的所作所為。
好像忽然發現他喜歡的類型了呢。
那邊祾歌還在唠叨薛崇禮,燕筠青怎麼聽怎麼覺得這口吻像愛唠叨的狄仁傑。看來他學到師長的真傳時,也不忘學師長的缺點——女皇的陰晴不定,狄公的絮絮叨叨,還有李世民李治的愛哭鼻子。
可薛崇禮已經被他說煩了:“我跟燕姐姐學廚怎麼啦!我娘也擅長廚藝,阿婆也擅長,我憑什麼不能學!”
說完,她福身行禮,徑直拉着楊允蘭走開了。
祾歌傻眼——剛剛他說話,元娘不是還贊同嗎?怎麼現在又不高興了?
燕筠青莞爾,拍拍他的肩膀,送給他一句“過猶不及”,留他一個人抱着五弦琵琶一頭霧水。
祾歌扭頭去看蘇戎墨,蘇戎墨哭笑不得。他低聲跟祾歌解釋了前因後果,可是祾歌還是聽不懂。
最後,祾歌決定不再去想,先記下來以後再說。他抱着琵琶,也追去了小廚房,正看見燕筠青在教兩個妹妹怎麼剝筍。
這是專為燕筠青開辟的小廚房。燕筠青會做藥膳,這次跟來,也是為了給祾歌做藥膳調理。見到祾歌跟來還不忘抱着他的琵琶,燕筠青逗他:“這麼喜歡琵琶,走到哪帶到哪?”
祾歌搖頭:“不是,我在擦油,沒有擦完,放着不舒服。”
“怎麼不舒服?”
“難受到皮膚下有小針往外紮,不做完就覺得還是扒皮舒服一點吧。”祾歌用腳挑過來一隻小馬紮,坐下擦着琵琶,頭也不擡地說。
“表哥你好奇怪,從小就好奇怪,總和别人不一樣。”薛崇禮撇撇嘴。
“郡主!”燕筠青輕聲喝止薛崇禮,擦幹淨手,走過來輕撫祾歌的後背以示安慰。
自閉症到青春期有強迫、焦慮、抑郁的情況很多,甚至可以說,他們到了十幾歲逃不掉發病的。
但祾歌已經沉默了。
在失魂症上,他其實非常敏感。
他悶不做聲,坐到一邊去擦琵琶。
其實話剛一出口,薛崇禮就後悔了。她猶猶豫豫,不知道該怎麼去跟表哥道歉。可看到表哥那麼不高興,薛崇禮也覺得難受,她絞着手指,怯怯地走過去,小聲跟祾歌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