祾歌對她有超出醫患的感情,燕筠青一直都清楚。
他從不遲到,次次問診都等在約定好的地方,低着頭聽腳步聲,見到是她,就先驚喜地睜大眼睛,然後頭微微一歪,眼睛一彎,裡面是滿溢到流出來的驚喜和雀躍。
到臨别時,他又會默默地站在窗前,神色複雜地望着她的背影,或者垂下眼睛,獨自消化分别的不安。
他移情了。
移情,顧名思義,就是把對别人的感情轉移到咨詢師或醫師身上,這個“别人”尤指父母。他通過移情安撫自己,發洩不滿或者獲取慰藉,從而治愈自己的過程。
這種感情,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端看她怎麼處理。她私底下同女皇溝通過,最終還是決定,若是他不挑明,就由着他去,問診結束之後過幾年,他慢慢就淡了;若是挑明了,就由燕筠青引導他,教他怎麼和自己的感情相處——
之後,就要終止問診了。
在問診期間,及問診結束三年以後,咨詢師不允許和患者出現超出醫患之外的關系。如果移情的患者是朋友介紹來的,咨詢師甚至還要暫時疏遠朋友,來保護患者,讓其不因為正向移情而迷戀上咨詢師。
聽起來很簡單,可祾歌是失魂症,他還有很嚴重的分離焦慮。對于這種敏感、慢熱、脆弱的患者,她覺得很棘手。
就怕離别給他的打擊太大,他會直接崩潰。
這種事還得從長計議——前提是武曌千萬别發瘋。
她要是不發瘋,祾歌的病還有救。如果一旦發瘋,那祾歌就完了。他算是學齡“兒童”,這個“兒童”指心智。他如果不去演“皇長孫”那個少年政客,隻作為自己活着,心智應該在十二歲上下,可能還要更小。他處理政務的風格明顯帶着狄仁傑和女皇的影子,應該是故意在學他們,實際上自己并沒有多成熟,還是活潑好動貪玩的年齡。
燕筠青看他,覺得像是在看弟弟。
想到這裡,她開了自己的庫房,挑出兩個越窯青瓷小罐,放進藥箱裡,進宮去找祾歌。
“這是什麼?”祾歌打開罐蓋,好奇地看着裡面的膏體。
“這是……我們那裡叫青黴素,是用陳芥菜鹵汁做出來的,是一種挺有用的救命藥。”燕筠青說着,讓他挽起袖子做皮試。
祾歌似懂非懂,還是乖乖挽起袖子,看着她在自己的手臂上塗上藥膏,然後舉着自己的胳膊一臉茫然。
“青……青什麼?”
“青什麼不重要,你當這是一種可以外敷也可以内服的金瘡藥就好。”燕筠青掃了一眼他的手臂内側,很快移開視線。
祾歌是過敏體質,自閉症基本上都逃不掉過敏的宿命,也逃不掉腸胃不好的宿命。
她這次就是讓他接觸一下青黴素,過幾天再做皮試,看看他會不會出疹子或者别的什麼。他痛覺不敏感,又是習武之人,很容易受傷。若是傷口感染卻沒有藥,隻怕是兇多吉少。
“我應該早點拿給你的,這樣你在娘子關就不會傷口潰膿。”燕筠青搖搖頭,“那時候你沒告訴我你要去平叛,不然我不管怎麼樣都要起出來一壇子藥帶上的。”
祾歌歪歪頭,問燕筠青:“這藥很難得嗎?”
“倒是不難,但是有很多雜質,不純的話會害死人的。”燕筠青歎氣,話鋒一轉,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喝酒就全身出疹子?”
祾歌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聊這個,但還是認真地點點頭:“誤食發物,疹子發出來病就好了,這個我知道的,我不會飲酒的。”
“在我們那裡,這種病有個專門的名字,叫過敏。這種病輕則出疹子、嘔吐腹瀉,重則喪命。”
“每個人的發物都不同,有人一輩子也遇不上一回,有人米面蛋奶都不能吃,但是很不幸,那藥膏中的雜質,就是那種比較……會讓很多人生過敏病的東西。”
“我曾經聽我的老師講過一個例子,一對母子,孩子隻有一歲多點,用了藥之後,尿在母親身上,誘發了母親的過敏症,最終搶救無效身亡。”
“你們這裡的酒,與其說是酒,倒不如更像是糖水。如果這種酒都會誘發你的過敏,那你以後務必切記,一點都不能碰酒,用我給你那些藥膏之前,也要先取一點在胳膊上,确定不會起疹子,才能用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祾歌眨眨眼睛,誠實地說:“不懂,但是我記住了。”
燕筠青不禁哭笑不得。
她詳細講解了用法用量,又考了祾歌一遍,确定他都記住了,才滿意地點點頭。
祾歌拿着瓷罐,有些愛不釋手。
這是……她送給他的禮物。
既不是為了賠禮,也不是為了讨好,就是單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
祾歌低下頭,抿着嘴笑。
燕筠青見狀,玩心大起,很想逗逗他:“笑什麼?不喜歡我的藥?”
祾歌連忙擺手:“不是不是,不是喜歡——哎呀!”
他在語言上還是欠缺一點,一着急就容易說不出話。
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燕筠青放聲大笑。
祾歌氣呼呼地瞪着他,卻引得燕筠青扮了個鬼臉。
“該起個名字,青玉生肌膏如何?”祾歌問。
“但也能内服,肺炎什麼的。”燕筠青說。
兩個人讨論了一會,沒讨論出所以然。祾歌無奈歎氣,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假裝随口問道:“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燕筠青一默。
來了!
她笑了笑,問道:“怎麼突然想起讓我陪你?”
這個問題他确實深思熟慮過。
他自打出生以來就罹患失魂症,飽受病痛折磨已經十五年,好不容易有個對症下藥的醫師,他不想放過。雖然燕筠青還得照看武曌,可是她向來沒病沒災的,看起來也是生龍活虎。祾歌覺得,她應該沒有自己更需要燕筠青。
更何況,這麼多年他太孤獨了。他真得很想讓燕筠青留在他身邊,陪他說說話。
燕筠青給他倒了杯水,問道:“能跟我講講你現在的心情嗎?”
祾歌一時間思緒萬千,想了很久,最終說:“我很期待和你見面。”
燕筠青來了興趣。
他已經能認識到什麼叫期待了嗎?
“期待,期待就是……”
期待,就是時期和等待。
“我會在我們約定好的時間,在我們約定好的地點,等你。”
燕筠青一下子就理解了書中的“好似口中含了個橄榄”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