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長安向西,走出關内道便是甘南道。
這裡已經是西北之地了。
空氣中彌漫着灼熱的沙礫的味道,空氣似乎都有些扭曲。官道兩邊長着紛亂的雜草,和中原不同,這裡更多的是牧草而不是農田。
祾歌下了馬,腳踩上砂石時,覺得這裡的味道是“粗糙”和“僵硬”。
他雖然不喜歡江南的濕漉漉黏糊糊,但是也不怎麼喜歡漠北的幹燥。
牧人驅趕着羊群從官道上經過,羊群時不時發出一聲羊叫,鼻尖裡都是燥烘烘的羊糞臭味。
王無擇走過來:“咱們什麼時候去比試比試?”
他故意沒有稱呼祾歌,畢竟叫周監察使太疏離,叫祾歌太冒昧,叫殿下怕暴露,叫“喂”太無禮……稱呼錯了在官場上也是大事,這意味着尊卑。
祾歌瞥了他一眼:“你可以叫我濟川,‘必以忍,其乃有濟’的濟,海納百川的川。”
必以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這句話出自《尚書·君陳》。到了王無擇這個年紀,必定讀完了《尚書》,祾歌不怕王無擇不知道。
王無擇咂摸了一下這個稱呼,看着祾歌的赤金小冠問道:“這是你的字?是你的還是……”
祾歌一愣。
王無擇問得是這個稱呼屬于“周祾歌”還是“皇長孫”。
“這是……”祾歌沖東方努努嘴,“懂了吧,是号。”
王無擇這時候也忘了他們的龃龉,他滿臉嚴肅,示意祾歌附耳過來,在他耳邊說:“知道小殿下乳名叫什麼的人不少,你做假身份的時候應該避開。既然你有這個号,以後要不就以字行吧,這樣和别人相交的時候,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被人看穿身份。你的身份到底還是太危險了。”
以字行,是以字行于世的簡稱。也就是用“字”代替“名”,供人們稱呼。
這樣的例子古今皆有。
例如“屈原”,屈原名平,字原,以字行被稱作屈原。
前段時間在娘子關遇到的元行沖,名澹,字行沖,也是以字行。
再過大半個月要見面的唐休璟,名璿,字休璟,同樣是以字行。
在官場以外的地方,稱呼别人的字是一種比較合适的行為,不管是同學朋友相互稱呼,還是長輩表示晚輩已經長大,不能用小時候的“名”稱呼這麼随便,又或是君王、上司表示對臣子、下屬的重視和親昵,都是用字比較合适。
例如女皇就喜歡稱呼狄仁傑的字,叫他狄懷英。
字是用在上對下,或者地位差不多的日常稱呼,如果祾歌是以“小殿下”的身份和王無擇相交,那王無擇就隻能稱呼“殿下”——除非祾歌執意讓王無擇稱呼他的字,王無擇婉拒,說自己惶恐,不敢僭越,祾歌再請,王無擇再讓,祾歌三請,王無擇三讓,第四次之後就可以在非公務場合叫他的字了。
但王無擇若是主動以字稱呼祾歌,就是僭越,嚴重時可以流放的。
稱呼姓字比較禮貌,就比如說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第一句就是“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在這裡陶淵明也沒有提到“名”。
祾歌沉吟片刻,緩緩點頭:“到也不錯,周濟川……可以,以後我也以字行了。”
如果燕筠青在這裡,可能看着這兩個會問不用避諱“周祾歌”官面上的父親“周季重”嗎,但隻要用武周官話讀一讀這兩個名字,就會發現雖然在燕筠青的語言中“濟”和“季”同音,但是在李唐、武周時,這兩個字的讀音完全不同,甚至不在一個韻部。所以祾歌自号“濟川”,并不會犯忌諱。
甚至“濟”這個字都在武周是多音字,用作河流名“濟水”的時候是平聲字,其餘時候是入聲字。
王無擇“啧”了一聲:“真羨慕你們有字的人。诶,戎墨,你有嗎?我看你也是戴冠的。”
蘇戎墨點點頭:“戎墨就是,我本名文。”
祾歌一下瞪大了眼睛:“啊?”
蘇戎墨什麼時候改的名?
“冠禮結束之後,我就去把名改了。”蘇戎墨平靜地說,“我喜歡讓人用戎墨稱呼我,所以沒要新的字。”
祾歌震驚不已,王無擇卻酸溜溜地說:“怎麼你們都有啊。”
他一拍大腿,下定決心:“你們等着啊,我去叫我家老頭也給我起一個,無擇,沒有選擇,沒有錯處——我早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了!”
說完,他風風火火地去找王孝傑了。
無擇有兩個意思,一是不用挑選,沒有選擇;而是“擇”通“殬”,沒有失誤。王孝傑給他起的這個名字,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很多時候,我覺得他也挺好,每天活得挺開心的。”祾歌說。
蘇戎墨說:“就像雪奴兒一樣。”
祾歌笑了起來:“雪奴兒都不見得有他這麼快樂。”
沒過多久,王無擇就罵罵咧咧地跑了過來。
他一屁股坐下,氣鼓鼓地說:“我老頭說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他什麼意思啊,是不是小看我啊!憑什麼你倆都有就我沒有啊臭老頭!”
他越想越氣,拉着祾歌就走:“不行,咱倆今天必須打一架!”
祾歌被他拉得趔趔趄趄,然後一個過肩摔把他扔在地上。
最終,祾歌還是赴了王無擇的約。
但不是打架,他們約好背着王孝傑和蘇戎墨,偷偷出門去打黃羊打兔子,比一比誰打的獵物多,誰的箭術更精準。
臨出門前,王孝傑讓他們帶上一隊親兵:“此地處在吐蕃與突厥夾縫之間,萬一遇到吐蕃人或是突厥人,那就太危險了。”
兩個少年都沒當回事。
現在是五月,正是水草豐茂的時候,吐蕃人也好突厥人也好,這時候不忙着放牧,難道還有空來找他們麻煩?
所以他們使了個眼色,不約而同地馭馬加速,專挑小路走,沒多久,就成功甩開了親兵。
他們在綠草中策馬奔騰。
“不用看老頭臉色的感覺真是太好了!”王無擇歡呼起來。
“你也沒看王大将軍的臉色。”祾歌忍不住說。
王無擇扭頭,大聲喊:“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說完,他大叫着,策馬跑向遠處。
祾歌被他感染,也學着他的樣子叫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