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吐蕃境内,諾布嘉瑟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
或許是在西州受過折磨,回到焉耆,他就開始低低地發熱。
嘉瑪類每天擔心得眼淚汪汪的,她用小手輕撫諾布嘉瑟的頭頂,要給他“呼呼”:“嘉瑪類給阿波呼呼,呼呼就好了。”
諾布嘉瑟推了推嘉瑪類,有氣無力道:“阿波病着,嘉瑪類乖,不要來阿波房間,别過了病氣。”
嘉瑪類歪着小腦袋想了很久,抱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面上:“我把病氣帶走,阿波是不是就不難受了?”
諾布嘉瑟強忍下鼻腔的酸澀,抱了抱嘉瑪類:“那你替阿波求求敦巴辛饒彌沃,讓阿波早點好起來。”
嘉瑪類甜甜地應了聲“好”,親親諾布嘉瑟的臉頰,一步三回頭跟着乳母走了。
他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妻子白瑪類就坐在他身邊。
“好些了嗎?”她用帕子為諾布嘉瑟擦汗,“明天我去請本波做法事,把漢地帶來的邪氣去除就好了。”
諾布嘉瑟咽痛不能出聲,他虛弱地點點頭。
他真的很思念紅山宮,在那裡,他總能得到心靈的甯靜,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心思煩亂到無法安眠。
此時此刻,祾歌正端坐在天山營,聽張仁厚陳情。
帳内炭火跳動,映照着祾歌冷峻的面容。他身着玄色大氅,金瞳如刀,眼波流轉間,好像刀鋒劃過張仁厚的臉頰。
張仁厚跪地顫抖:“監察使,卑職知罪……可卑職所為,實非貪圖私利,皆因……皆因麴家之逼迫,不得已而為之。”
祾歌并未作聲,隻是微微擡手,示意他繼續。
張仁厚擡起頭,額角滲出冷汗,目光閃爍不定:“監察使有所不知,麴家既曾為高昌王室,盤根錯節,麴氏在此地商路、軍供皆有涉足。朝廷撥下的糧草輾轉至此,若無麴家的默許,難免途中‘折損’。末将若不獻上供奉,便有人故意制造運糧差錯,甚至挑動部族沖突。若再追究,恐引發邊疆不穩,禍及軍心。”
祾歌指尖輕敲案幾,冷冷道:“所以你便以将士血肉為籌,換取所謂的‘安穩’?”
敲擊聲并不重,在張仁厚耳中,卻好似催命的符鼓。
張仁厚面色慘白,急忙磕頭:“卑職無臉辯解!但此地天高皇帝遠,麴家勾連地方豪強,甚至與部分軍中将領私下勾結!若不暫時妥協,恐防線不穩,反生禍端!”
祾歌眼神在他身上轉了一圈。
“你倒是會替自己找理由。”他淡淡道,“我查過軍中賬冊,糧草折損并非一時,早已成習。麴家之勢固然難纏,但更可恨的是你們這些甘願為其開路之人。”
張仁厚的額頭已磕得血迹斑斑,聲音顫抖:“卑職……卑職願戴罪立功!監察使若能給卑職一個機會,卑職必定為監察使掃除隐患,清理軍中蛀蟲!”
祾歌默然思忖,指尖仍在案幾上輕敲着。
每敲一下,張仁厚就覺得自己的心髒收緊一下。
片刻後,祾歌淡淡開口:“麴家确是禍患,但你以為我不知道,這背後牽連的,不止麴家,還有地方官員、商賈、乃至朝中某些人的影子?”
張仁厚臉色驟變,猛地低下頭,不敢言語。
祾歌一聲冷笑:“能不能戴罪立功,全看你一念之間。好好想想吧。”
說罷,他徑直起身,拂袖而去。
張仁厚終于卸了力,他跪在地上,渾身冷汗透濕,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的靠山麴家已經倒了,他本想渾水摸魚,卻沒想到,麴家案還未塵埃落定,這位年少的監察使已經将屠刀對準了西州三營。
他摸摸自己的脖頸。
不知道這大好頭顱,還能在他頸上安放多久?
出了營帳,唐旻疑惑道:“他已有貪腐之實,為何不就地正法?”
祾歌擡手接雪,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緩緩呼出一口白氣:“我已經殺光了麴家,再将這些小喽啰一網打盡,他們被逼到走投無路,一定會生事。”
“但他們不是違反軍紀了嗎?”唐旻更加疑惑。
祾歌隻是淡淡一笑。
李毫素解釋:“大戰在即,戰火一觸即發。這種時候,邊境容不得一點風吹草動。亂則生事,殿下整饬軍紀,也隻是為了穩定軍心,而不是為了殺人。”
唐旻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李毫素是他的上封,立刻低頭應是。
祾歌又歎了口氣,說:“走吧,陪我到營中走走。”
他踩在雪上,發出“沙沙”聲,唐旻和李毫素緊随其後,腳下的積雪被踩出一串深淺不一的痕迹。
營地不算熱鬧,卻透着一種異樣的生機。大鍋裡炖着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濃烈的肉香混着寒氣彌散在空氣中,士兵們圍着篝火,有人端着粗陶碗大口喝着熱湯,有人啃着油亮的馕餅,臉上挂着掩不住的滿足笑意。
祾歌駐足,目光掠過那些滿臉風霜的面孔。篝火映得他們的眼睛格外亮。
唐旻看着這一幕,眉頭微蹙,似乎還未從剛才的疑惑中抽離:“他們竟不知糧草曾被克扣,居然還能如此心安。”
祾歌淡淡掃了他一眼,語氣平靜:“他們不需要知道。”
唐旻一愣,正想再問,卻被李毫素輕拉了拉袖子。李毫素低聲道:“軍心易亂,安穩比真相更重要。”
祾歌沒有再解釋,繼續向前走。他的手指在身側微微蜷着,指腹還殘留着方才雪花融化後的微涼。他忽然停在一處火堆前,看着幾個年輕士兵正圍着炭火打趣,一個少年軍卒笑得正歡,露出一口黃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