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昌二十二年六月初一,日出東山,晨露尚餘。
淨明寺據稱是應天府最靈驗的寺廟,今日的鐘樓剛敲響第一聲,已有香客踏進了山門,鳴鐘香鼎之間,青煙袅袅升起,像是纏繞人心的雜念。
負責灑掃的小沙彌的眼神總忍不住往主殿那邊看,已将眼前的這塊磚掃了三遍了。
文殊菩薩下首祈福的女施主長了一張比觀音塑像還要白淨秀美的臉,雙眼微閉,長而密的睫羽輕輕顫動,好看得不似真人。
梨瓷跪坐在主殿裡的蒲團上,手持香燭,口中念念有詞:“求菩薩保佑信女梨瓷早日覓得佳婿,信女願……願令佳婿茹素三月,日日為菩薩焚香祈福。”
說完這句話,她又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将厚厚的一疊香火錢塞進了功德箱,端的那叫一個虔誠。
繡春在旁邊抿着嘴忍笑,小聲提醒:“小姐,這是文殊菩薩,觀音殿還在前面。”
“啊,拜錯了嗎?”
梨瓷猝不及防地睜開眼,輕輕眨了眨,那雙蝶翼般的長睫也随之扇動,朝露一樣明亮的眼睛裡透出一種清澈的無辜:“應該也沒有關系吧,菩薩心善,會保佑我的。”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她幹脆在大雄寶殿裡拜了一圈,普賢菩薩和地藏菩薩也都收到了這句一模一樣的祈願和豐厚的香火錢。
給還不知身在何處的未來夫婿攢滿了為期一年的茹素,梨瓷這才收手,心滿意足地去偏殿抽簽。
她将搖出的簽文念了一遍:“明珠令容有淑質,歸逢佳偶貴滿堂。”
繡春雖然聽不太明白,但“佳偶”兩個字還是懂得的,立刻替小姐高興起來:“小姐,這是好簽啊!”
梨瓷也很高興,在外祖家呆了三年,雖然大家都對自己很好,但她已經有些想念娘親和爹爹了,要是能夠早日覓得佳婿,她也就能夠早些回自己家了。
她趕緊請教旁邊解簽的僧人:“敢問大師,這位……這位佳偶現在何處呀?”
“阿彌陀佛,”僧人笑念了一句佛号,饒是他在寺裡見過了香客無數,也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直白得毫不掩飾的小姑娘,笑呵呵道,“此乃上上簽,緣分一事自有天定,施主不必擔憂。”
梨瓷可不是擔憂,是心急,畢竟她娘是要她找到佳婿再回家的,便忍不住追問道:“那我什麼時候能結良緣呢?”
大師看了看梨瓷的面相,說出一個不會出錯的答案:“施主紅鸾星動,好事将近,快了快了。不是今年,便是明年呐!”
若有旁人在場,多半覺得大師隻是敷衍的托辭,可惜主仆兩人都算不上聰明,梨瓷更是一口吃下大師畫的大餅,高高興興地拜謝過後,催促着踏上了回府的路。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少女悄悄掀起車簾的一處小角往外看,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了窗外融融的日光。
繡春記得兩年前初到應天的時候,小姐一路上也是這樣,對什麼都好奇。隻是那時的小姐身體病弱,如不勝衣,好在江南氣候宜人,又經薛神醫妙手調理了兩年,如今已經好了許多。
當年在晉地她便沒有見過比自家小姐生得還要好看的姑娘,如今兩年過去,出落得更貌美了,便是兩地加起來,也無人能出其右。
眼看小姐明年就要及笄,又想到大師“快了快了”的谶語,繡春忍不住悄悄問道:“小姐想找一位什麼樣的佳婿啊?”
梨瓷還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隻揀了爹娘和外祖的話道:“要德才兼備的,最好還出身貧寒,願意入贅。”
“這話都是老爺和夫人說的,小姐自己可曾想過?”
梨瓷正正經經地想了想,“要長得好看的。”
繡春也這麼覺得,畢竟小姐生得這樣貌美,若是招了個醜姑爺,莫說小姐了,恐怕自己也看不下去。
她又笑着問道:“怎麼算好看呐,這兩年和廣成伯府往來的人家裡,您可見到過中意的?”
廣成伯府便是梨瓷的外祖家,她的外祖父周則善是當世有名的大儒,更是大雍朝難得的以軍功封爵的文臣,因擒賊平亂獲封廣成伯,如今年紀大了,惠仁帝仍未允其緻仕,便任了一個南京兵部尚書的閑職,專心在自己創辦的廉泉書院裡講學。
梨瓷十三歲那年被父母送來了外祖家,一是為了來江南求醫治病,二來嘛,也是父母覺得這樣好擇婿。隻是她年紀小,這兩年光顧着玩兒了,除了府裡的表哥,壓根兒不認識什麼才俊。
她自小被爹娘嬌養,外祖也是超脫塵外的聖人,受這些影響,梨瓷說起自己的親事來,是半點兒也不知羞的,仿佛談論的不是親事,隻是給府裡找一個可心的管事。
梨瓷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母親說了,我是要招婿的,和廣成伯府往來的多是高門大戶,不合适。”
繡春趕緊“噓”了一聲:“小姐,您小聲點,這可不能說出去。”
招婿雖為常人所不齒,但梨家乃山西省首富,消息若是傳揚出去,應者定然多如過江之鲫,隻是其心性人品就難說了。
梨瓷“嗯”了一聲,“我知道,在外面不能說自己要招婿,等找到合适的,再說服他。”
繡春看向小姐的眼神裡多了一絲欽佩,“小姐打算怎麼說服他?”
梨瓷的眼神已經移向車窗外一個挑賣香糖果子的小販,果子上的糖油亮晶晶的,像極了她向往的眼神。
可惜她吃不了。
她遺憾地放下車簾,随口敷衍道:“不着急,外祖父的學生多,大不了就從裡邊挑一個,他自然會聽話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已經閉上了眼睛,準備開始小憩一會兒,又長又翹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像是鳥兒振翅時的尾羽,不知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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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隻是在城郊禮佛,待回到廣成伯府時,已經過了未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