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後最為炎熱,好在府中引了溪流,潺潺淌過所有院落,中庭還挖了一個池塘,此時荷花碧葉正盛,有微風拂過荷塘垂柳,伴送些許涼意。
椿遐堂中也正是清靜的時候,隻有幾位慣用的嬷嬷和丫鬟侍奉着,正廳中坐着一位身穿深赭色繡松鶴紋織金錦袍的老夫人,雖然已經年逾五十,發帶銀絲,仍舊精神矍铄。
梨瓷與外祖母見了禮,又奉上自己從淨明寺中帶回的素齋和佛經。
老夫人眯縫着眼,仔細看了看梨瓷親手抄的佛經,用筆雖稱不上精妙,也算是規範嚴整,是用了功的,“難得阿瓷能有靜下心來練字的時候,有進益了。”
得到表揚的梨瓷笑了彎眼睛,昂首道:“我花了好長時間寫的呢,可認真了。”
老夫人摸了摸她的頭,“不錯,看來阿瓷确實是長大了,讀書也用功了。”
梨瓷正要應聲,不小心瞟到了桌案上的海棠糕,立刻就忘了到嘴邊的話,隻盯着那碟海棠糕,眼睛亮晶晶的。
她連忙靠坐過去,挽住老夫人的手臂,糯米團子一樣軟和的聲音可憐得不得了,“外祖母,我中午急着趕路回來見您,都沒怎麼好好吃飯呢。”
“這海棠糕太甜了,你吃不了。”老夫人識破她的心思,幹脆令人将案上的點心都撤了,讓廚房做些适合梨瓷吃的藥膳來。
小廚房的行動迅速無比,一轉眼,香甜可口的點心已經變成了清淡軟爛的飯菜,下不了一點兒口。
老夫人身邊的蘇嬷嬷為她揭開鬥彩寶蓮紋湯盅的蓋兒,“表小姐,先前薛神醫說您要多吃清熱安神之物,試試這道玉竹排骨湯吧。”
梨瓷咬着玉箸,和碗裡的白蓮大眼瞪小眼,發出無意識的感歎:“既然都是蓮子,為何不能吃蜜炙蓮子呢?”
明明是不太雅觀的舉動,被她做來卻顯得格外嬌憨,老夫人被逗得合不攏嘴,用哄孩子的語氣道:“阿瓷聽話,你還在服藥,薛神醫不是還說要忌口少吃甜食嗎?”
“……薛神醫怎麼什麼都說啊。”
梨瓷小聲抱怨,廳堂裡又是一陣和善的笑聲。
知道自己躲不過,她哀歎一聲,認命地捧起瓷碗開始喝湯。
白蓮特意留了芯,又經過炮制,比尋常的蓮子更苦,梨瓷吃得又慢,小臉皺巴巴地揉成一團。
老夫人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一邊說着“哪裡就那樣苦了”,一邊又對蘇嬷嬷道,“去拿一碟兒那個玉潤糕來。”
梨瓷的眼睛立刻彎了起來,抿抿嘴追問:“外祖母,玉潤糕是什麼呀,我還沒吃過呢。”
老夫人笑答:“府裡的客人給我這老婆子帶的點心,做得很是清淡,就放了些石蜜,你嘗嘗就知道了。”
梨瓷有宿疾在身,此行來江南主要就是找薛神醫診病的,好在薛神醫的藥方妙手回春,原來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人兒,眼見的氣色好起來了,隻是那藥方極為刁鑽,藥材難尋不說,還有諸多忌口,最讓梨瓷難耐的,就是這不能食甜的規矩。
周家養了她兩年,已經知道哪些東西她能吃,哪些不能吃。若是有那些柘漿、莙荙菜制成的沙糖便是不能碰的,若是石蜜或者粱米制成的糖贻,偶爾少食一點也無妨。
玉潤糕很快就端了上來,糕如其名,色如溫玉,細膩香醇,不知是用什麼食材做的,壓制成了一層一層的片狀。
梨瓷咬了一口,濃郁的花生香味混着不知是什麼堅果的酥脆口感,吃起來香酥松脆,半點不粘牙不說,還有淡淡的甜味。
梨瓷一口氣吃了三塊,又纏着老夫人磨:“外祖母,我還想要。”
老夫人攤手:“沒了。”
梨瓷契而不舍地攀着她的手,搖啊搖地撒嬌。
“真的沒了,”老夫人點了點她的小腦袋瓜,“這是府裡的客人從陳郡帶來的,本隻是個添頭,哪裡知道會有你這樣貪嘴的饞貓兒。”
鮮脆可口的玉潤糕氣息仍然唇齒留香,饞貓兒被甜點沖昏頭腦,主動問道:“什麼客人呀。”
若是年齡相近且好說話的,她去問問這玉潤糕還有沒有了,也不妨事吧?
老夫人笑道:“是我娘家那邊的遠親,這孩子天資聰穎,敏而好學,前些日子過了廉泉書院的學考,打算借住在府中求學,今日衆人都已經見過禮了。”
“陳郡謝氏的子弟啊,”聽見是最重規矩的望族出身,梨瓷的勇氣立刻就少了一大半,怏怏道,“謝家的族學不好嗎,要從開封遠赴應天來冶學?”
“不過是旁支的遠親,聽說因着祖産處置的事情和本家有了嫌隙,你外祖惜才,特意囑咐我招過來的。今日過府一見,的确是個不錯的孩子,這樣的才學和樣貌,将來進了殿試,點個探花也不成問題。若是留在當地被排擠耽誤了,反倒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
梨瓷對讀書的事情不感興趣,隻乖乖地“哦”了一聲,又聽得外祖母道:“真要論起來,他還是我舅舅的外孫的侄子,以後你若見了,囫囵稱一聲表哥便是。”
老夫人年紀大了,記性卻沒落下,這麼複雜的親戚關系都記得住,甚至又想起來一樁趣事。
“說起來,阿瓷你幼時也是見過的。謝郎的祖父曾在大同縣當過縣丞,和你家還做過幾年的鄰居,聽你娘說,你那時就愛搶人家的糖葫蘆,你自己吃不了,就讓别人也不能吃。”
兩個粉白團子第一次擠在一起玩的時候,小阿瓷搶了小謝的糖,他立刻就哭了。偏偏他又喜歡和阿瓷玩,老是被搶糖,老是哭,兩家的大人說起這事,都笑得合不攏嘴。
“小時候不懂事嘛,”梨瓷為自己辯解,忍不住又問:“是……謝徵哥哥?”
見外祖母點了點頭,梨瓷的心一下就雀躍起來。
他那裡肯定還有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