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澤院位于廣成伯府外院西北角,院中引水為溪,有小橋斜渡,垅台上疏種了一片竹林,此刻日光和煦,枝影綽綽,有林風吹過,竹葉簌簌作響。
廂房内設有竹榻茶垆、石鼎淨瓶,并未燃香,一如院外清幽靜雅。
此間坐着的,是一位身着華服的貴公子,他放下手中玉扇,啜飲一口茶水,舒服地喟歎一聲:“還是你這兒的茶香,诶,你怎麼不喝?”
他對側的四扇山水曲屏上隐約映出一個幢幢的人影,被懸岩水影和積墨雲山掩去大半身形,便是那位來投親的落魄公子“謝徵”。
他碰也未碰桌上的茶盞,慢悠悠道:“啧,南下這幾年,半點長進也無。不過是市面上常見的炒青散茶罷了,專門用來招待你這樣不懂裝懂的客人。”
此聲清如澗水、悅如雲氣,偏生透着股懶洋洋的意味,說的話更是氣人。
“分明是你不解風情,還有什麼比江南的美人更為風雅的呢,”谌庭看着謝枕川身上半新不舊的長衫,反擊道:“茶葉都買不起,你怎麼不幹脆在袖口上打兩個補丁?堂堂的濯影司指揮使,喬裝成個窮書生南下查案,縱有美人瞧得上你,心中恐怕也要掂量幾分。”
謝枕川慣會拿捏人的心理,施施然道:“正是在下囊空羞澀,才不敢示于人前。人不都是這樣麼,越缺什麼,越愛說什麼。”
谌庭被好友噎得說不出話來,最後憋屈道:“你不坐鎮京中,可是此案已有眉目了?””
謝枕川招了招手,令一旁久候的北銘前來禀報京中近況。
北銘上前道:“濯影司原本按照大人指示,已經尋得一處突破口,可是關鍵證人近期均離奇暴斃,甚至還有一個死在诏獄裡。吏部與禮部聯手以此事大做文章,聖上暫且問了行刑人的罪,便不再過問了。”
此事牽扯到三年前江南的一樁科舉弊案,江南鄉試貢額近百,但在那一年的鄉試中,向來人才輩出的蘇州府取士卻不到十人,應天府數量也減半了,反倒是淮揚富庶之地占了足足五成,泰半都是鹽官富商之子,一時民怨沸騰,鬧到了禦前。為了平複民怨,聖上罷免了這一科的四位主考,此事就算是揭過了,是今年吏部铨選想要破格提拔這一科的狀元去東宮補缺,才又被人提起這樁舊事。
謝枕川令人暗查,朝中竟有不少要員牽涉此事,将此情禀明聖上後,又引出了一連串的麻煩。
如今濯影司被反咬一口,謝枕川也并不着急清算,沉心靜氣道:“不過問,那便是不想查的意思,京中那邊暫且停手吧。”
北銘自然也是明白的:“是,大人,那咱們這邊……?”
“若有人問,便說我負笈遊學去了,”明明幹的是忤逆聖意的事兒,謝枕川卻并無半點畏懼,隻朝谌庭道:“我要的籍冊可備好了?”
“陳郡謝氏遠親之籍,已備好了,”谌庭從懷裡掏出一紙文書,“喏,最近查得嚴,我可是花了大力氣,才讓你這身份能入官學。”
本朝對科舉徙民管控甚嚴,尤其是在那樁弊案發生後,隻要是和“科舉”二字挂鈎的事情,全都嚴加管理,就連谌庭也是好不容易才打通關節。
謝枕川依舊靠坐在屏風後的竹制圈椅上,漫不經心地翻閱着謝徵此人的黃冊及生平卷宗,“看來你外放江南這幾年,倒也不是一事無成。不過我已決定不去官學,改去廉泉書院。”
“那你……”谌庭敢怒不敢言,不過很快又想通了其中關竅:“廉泉書院天下聞名,山長周則善曾任兵部尚書,更是當世大儒,書院一貫隻重講學,不重課考,曆屆科舉成績不顯,去年倒是出了不少舉人。如此看來,倒是真有幾分可疑——”
話還未說完,謝枕川忽然擡手,指節輕叩了叩面前的桌案,谌庭立刻停下了,緊接着,院門外便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緊接着,一道軟糯清甜的女聲隔着門窗響起:“謝徵哥哥,謝徵哥哥!”
一聽這聲音便知是個難得的美人,谌庭立刻正襟危坐,理了理鬓發,“是我離京太久,消息不靈通,隻知令姐 ,竟然不知嘉甯長公主與信國公又給你生了一個妹妹?”
謝枕川沒說話,斜睨了他一眼。
一旁小厮打扮的南玄擡頭看了看世子的臉色,小心翼翼詢問:“奴派人去将人攔住?”
謝枕川仍未作答,隻是将卷宗往前翻了翻,攤開的那一頁記載的正是謝徵幼時經曆:“府中女眷今日已經見過了,隻有周則善的外孫女梨瓷外出禮佛未歸,其父在大同以采煤煉焦起家,彼時謝徵祖父在大同任縣丞,這二人多半是兒時故交。”
北銘接過話道:“世……公子英明。據屬下所知,這兩人的确是青梅竹馬,兩家交情不錯,梨家搬去太原後也時常互送節禮。不過兩人分别時梨瓷才八歲,謝徵十二歲,少年人的長相變化又大,應當認不出來。公子可要見?”
“不見。”
謝枕川懶得維系謝徵的人脈往來,更不喜計劃之外的變故,随意地揮揮手,示意他将人打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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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澤院大門虛掩着,仆從将門打開,委婉道:“表小姐,謝公子今日身體抱恙,不便見客,您還是請回吧。”
梨瓷沒有氣餒,“那玉潤糕還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