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徐徐注入三才杯中,室内安靜非常,隻有水流激蕩的聲音,梨瓷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執壺的手上。
那是一隻極為好看的手,哪怕是細膩白潤的官窯釉面在它面前也要淪為陪襯。十指修長得過分,看起來偏秀美,清晰勻稱的骨節又飽含力量。指上未着一物,素淨得讓人想将天下玉石珍寶都奉于他手中,又覺得哪怕是這世上的隋珠和璧,在這雙手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她還在發呆,謝枕川已經将茶盞推到她面前,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茶是新沏的,還有些燙,梨瓷端起盞托,輕輕吹了吹升騰的熱氣,細長卷曲的茶葉在鮮亮的茶湯之中逐漸舒展開,隐約可見白得透明的花瓣。
梨瓷隻小小喝了一口,便覺得清鮮甜潤,和長輩們愛喝的那些苦兮兮的茶湯不一樣,她原本準備好的“茶湯微苦,想用些茶點”的理由也用不上了,忍不住問:“這是什麼茶?”
沒再用散茶糊弄客人,謝枕川為自己也倒了一盞,不動聲色道:“不過是尋常的茉莉花片。”
南玄在旁邊聽得咂舌,花片倒是花片,不過可算不上尋常,這茶是明前崖上的嫩芽,花是進伏晴天開到最盛的茉莉花,窨制工藝更是繁複,幾百斤的花才能夠窨出一兩,就連煮茶的水也是拿花香窨過的山泉。
不過也正是因為無人會像這般搗弄花茶,才能光明正大地擺到“謝徵”的茶台上。
梨瓷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十分捧場地感歎道:“當今人多不愛花片,唯恐花香會奪取茶葉真香,爹爹原先在福州府種了幾千畝的茉莉花,結果熏好的茶葉在南邊都賣不動,好在最後轉道京師賣了個高價。我原本還以為買花的人是冤大頭,如今嘗過了這樣好喝的茉莉花片,才知是世人多随波逐流,附庸風雅罷了。”
她說的明明都是贊美,但謝枕川的臉色反而變得難看起來。
梨瓷睜大眼睛看着他,一臉真誠地請教,“謝徵哥哥,你怎麼好像不太高興呀,我不太懂茶,是不是哪裡說錯了?”
謝枕川冷靜地彎了彎嘴角,像是一個莫得感情的冤大頭,“沒有,你說得很對。”
谌庭在暗處憋得想笑,拼命掐着大腿忍住了。
始作俑者還半點不覺,她撥動盞蓋,湊近聞了聞,“茶葉裡還有花瓣,這花瓣不苦不澀,香氣也一點沒有失色,這樣的技法,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尋常的茉莉花片,以茉莉花香窨制茶葉之後,便要篩除花幹,以免殘花損了茶味。
看在這人對茶道并非一竅不通的份上,謝枕川勉為其難地“嗯”了一聲,“偶然在古書上瞧見了茉莉花片窨制和炒花的工藝,雖不入流,倒也别有一番風味。”
梨瓷沒來得及說話,吃了一口南玄給她端來的綠豆糕,這綠豆糕似乎沒有放油也沒有放糖,吃着沙沙的,清甜綿潤。
她眼中又流露出真心實意的敬仰之意,“謝徵哥哥懂得好多,你這裡的東西都好吃!”
南玄在旁邊暗自搖了搖頭,這位表小姐富貴倒是富貴,隻是這底蘊實在差了點。不過也是,長公主府裡的吃穿用度,怎會是這種暴發戶可以企及的。
謝枕川避過她清澈而熱忱的眼神,“不過是讀了幾本閑書,虛論浮談罷了,不堪大用。”
透過茶盞上袅袅升起的水霧,梨瓷仿佛看到了那雙玉雕般的手拈着純白馥郁的茉莉花,将茶與花層層窨制的樣子,腦海裡莫名飄過《新嫁娘詞》中的兩句: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
她連忙晃晃腦袋,自己果然是書讀少了,應該來兩句“素手破新橙”那樣的詞,怎麼可以把好心為自己沏茶的謝徵哥哥比作新婚妻子呢?
這樣做賊心虛的表情實在太過明顯,謝枕川的手指微動了動,放下茶盞問道:“怎麼了? ”
“沒什麼,”梨瓷傻笑一聲,連忙低頭捧着茶盞啜飲,躲避他的目光。
見她不願說,謝枕川也不再問,飲了一口茶,不露痕迹地觀察她的行為。
梨瓷渾然未覺他的探究,就坐在這裡安靜地吃點心,一塊小小的綠豆糕,異常珍惜地分成五口來吃,每吃一口的表情都沉浸又認真,像是把吃飯當作了頭等大事。
明明不過是尋常糕點,看着看着,謝枕川幾乎都要覺得那是什麼稀世罕見的龍肝鳳髓了。
梨瓷吃掉了盤子裡最後一塊綠豆糕,又擦幹淨指尖殘留的一點豆沙,禮貌地同他道别:“那謝徵哥哥好好休息,我便先不打擾你了,以後再來找你玩。你我在應天互相照應,也好叫謝夫人放心。”
謝枕川唇角彎出一點客套的笑意,“自是如此。”
吃飽喝足,梨瓷高高興興地走了,連桌上的食盒都忘了帶。
謝枕川掃了一眼桌上精緻的竹镂雕漆金食盒,眼中複又流露晦暗疑色。
他未去碰那食盒,隻道:“去京中取一盒玉容膏來,贈與陳郡謝徵。”
玉容膏乃是當朝貢品,有潤膚祛疤之奇效,有價無市,便是宮中後妃也難得一盒,恐怕隻有謝枕川的家世,才能輕而易舉地說出這種話。
北銘領命,“是。”
“好大的手筆啊,謝二,”谌庭也從暗處現身,語氣酸溜溜的,“我赴任應天後,也曾來廣成伯府拜訪,這位佳人見我時為何沒這麼熱情呢?”
何止是不熱情,他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梨瓷沉默着與他見禮,又匆匆拜别的樣子,簡直稱得上是避如蛇蠍了。
以往在京城便也罷了,如今來了應天,自己堂堂的通政司參議,怎麼還比不過謝枕川扮的一個窮書生呢?